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
他已經不那么緊張了,臉上露出了一絲壞笑。
突然,水管里的水斷了。埃倫蒂拉走出帳篷察看情況,她看見負責供水的那個印第安人到廚房劈柴去了。
埃倫蒂拉放聲大哭,像受驚的野獸般尖叫。祖母這才意識到這孩子已經超過了恐懼的極限,于是撫摸著她的頭,幫她平靜下來。
“那就更不像話了?!眰鹘淌糠瘩g道,“您最好把她交給我們保護,否則我們將采取別的辦法?!?/p>
“也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大,沒良心的東西?!?/p>
當祖母在往昔回憶的沼澤里游蕩時,埃倫蒂拉開始打掃,這座大房子里光線昏暗,色彩凌亂,家具風格近乎瘋狂,到處豎立著臆想出來的帝王雕像,掛著帶吊墜的枝形吊燈,擺著雪花石膏做的小天使,還有一架鍍金的鋼琴和無數式樣尺寸出人意表的鐘。院子里有個蓄水池,多年來由印第安仆人從很遠的地方背來泉水儲存在里面,水池邊的鐵環上拴了只病怏怏的鴕鳥,這是在這里惡劣的氣候折磨下唯一能活下來的長羽毛的畜生。這座房子離哪兒都很遠,位于荒漠中心,旁邊有個小村莊,街道既寒酸又炎熱,每當惡風來襲時,連山羊都孤獨得想要尋死。
埃倫蒂拉平日里能不開口就不開口,這時她問了句:
在這個村子待了好長一段時間之后,祖母拿掙到的錢買了頭毛驢,到荒漠里四處轉悠,看看有沒有更好的地方讓孫女掙錢還債。她讓人做了個馱架,放在驢背上,她坐在上面,埃倫蒂拉把那把快散架的傘舉到祖母頭頂,替她擋著天空中幾乎一動不動的太陽。她們身后跟著四個印第安人,扛著零零碎碎的家當:睡覺用的席子、修整過的寶座、雪花石膏天使像,還有裝著兩個阿瑪迪斯骨殖的大木箱。那個攝影師騎著自行車跟在這支隊伍后面,但從不追上他們,就好像他是要去另外一個地方湊熱鬧似的。
“你的府邸將威名遠揚,從安的列斯群島一直傳到荷蘭王國?!弊婺刚f,“它將比總統府還重要,因為一切政府要務都會在那兒討論,國家的命運也會在那兒決定?!?/p>
“我想請你們幫我把小孫女救出來,她是老阿瑪迪斯的孫女,是我們的兒子小阿瑪迪斯的女兒,現在被關在這座修道院里?!?/p>
“一百比索就想得到一個新嶄嶄的姑娘!”她幾乎是喊了出來,“不可能,伙計,你太不識貨了?!?/p>
“我們在車上裝了很多小鳥來迷惑他們?!彼a充道,“但其實我們要運到邊境去的是走私的柑橘?!?/p>
在離鎮子不遠的地方,他們截住了一個用防雨帆布蒙得嚴嚴實實的卡車車隊。好幾個藏身在車廂里的人掀起帆布,端著軍用機槍和步槍瞄準了這輛小卡車。司令問第一輛車的司機,有沒有看見一輛滿載小鳥的農用卡車,離這兒有多遠。
“我無能為力?!甭犕曛?,他向她解釋道,“根據教廷和政府簽署的宗教事務協定,神父們有權把那個小女孩留在他們那里,直到她長大成人?;蛘叩剿Y婚?!?/p>
尤利西斯露出了肩膀?!拔医杏壤魉??!彼f。他給她看了手里偷來的錢,又說了句:
出了帳篷不到五步,她就看見攝影師正往自行車后座上綁他的那些家什。他臉上那同謀的微笑讓她放下心來。
“從這兒開始,就是花花世界?!?/p>
“我也要去?!绷硪粋€女人附和道,“總比坐在這里沒事干強?!?/p>
“上帝保佑你,孩子?!?/p>
“她比一頭大象還要活得歡實,”尤利西斯叫道,“這怎么可能!”
“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聲嘶力竭地叫喊著,揮舞著拐杖,逮著誰打誰,但她的怒吼聲很快就淹沒在人們的叫喊聲和口哨聲中。
祖母用疑惑的眼神看著這個村子,街道一副窮酸相,空空蕩蕩,比她剛剛離開的那個村子大一點兒,但同樣可憐巴巴。
書房里,父親打開保險柜,把柑橘放了進去,又關上了那扇鐵門。尤利西斯從窗口閃開,不耐煩地回答母親:
最后一輛車的后擋板上寫著一句話:埃倫蒂拉,我想你。
“他們給了你多少錢?”
“您敲錯門了?!彼f,“要是您認為我們會插手上帝的事情,您就不是您自稱的那個人,您也根本不認識什么阿瑪迪斯,您他媽的根本不了解走私這活兒到底是怎么回事?!?/p>
“什么女主人!”
“我什么都不知道?!睌z影師說,“我什么都沒看見,我也不會給樂隊買單?!?/p>
他從襯衣下面掏出一把老式手槍。
“我最多出一百五?!宾姺蛘f。
“算你走運,”鰥夫說,“這孩子唯一的優勢就是她的年紀?!?/p>
“給那兩座墳上也澆點兒水?!?/p>
“你認不出我是誰了嗎?”她問道。
為了證明自己的話,他用手一個接一個觸碰小桌上的杯子,它們全都變了顏色。
唯一安靜的地方是紅燈區,那里只能隱隱聽見城里的喧鬧。來自世界各地的女人們坐在空蕩蕩的舞廳里無聊地打著呵欠。她們坐在那里睡了午覺,沒有一個愛慕她們的顧客過來把她們叫醒。天花板上的電風扇轉個不停,她們就這樣繼續等待著那只來自某個恒星的蝙蝠。忽然,她們當中的一位站起身來,走到種滿三色堇的臨街門廊上。想去見識埃倫蒂拉的男人們正排著隊從臺階下經過。
“這個隊伍已經排了好些天了?!彼齻儺斨械囊晃徽f,“你想想,每個男人收五十比索?!?/p>
“就跟沙漠差不多,只不過全是水?!庇壤魉拐f。
“那您就根本不是這個世界的人?!蹦侨苏f話時仍然很警惕,“您想要什么?”
這樁交易立刻見了效果。聽了郵差的話,男人們大老遠趕過來見識這個新來的埃倫蒂拉。跟在這些男人后面,賣彩票和賣吃食的攤販也來了,最后,一個攝影師也騎著自行車趕了過來,在棚子對面支起帶三腳架的相機,上面罩了塊黑布,后面還豎了塊幕布,上頭畫了個小湖,還有幾只沒精打采的天鵝。
“我去看看世界?!彼鸬?。
埃倫蒂拉朝貓頭鷹啼叫的地方跑去,直到此刻她才發現有一條導火索從鋼琴下面延伸出來,穿過矮樹叢,消失在夜色中。她飛快地跑到尤利西斯身旁,和他一起躲進樹叢中,兩個人緊張地看著那枚小小的藍色火苗沿著導火索穿過夜色中的空地,鉆進了帳篷。
“今天結束了,小伙子們。明天早上九點鐘再見?!?/p>
“我這會兒不想讓你留下來?!彼f。
“我還有輛小卡車?!彼f,“另外……你再看看這個!”
“你全身都變成了柑橘的顏色,”尤利西斯說著把柑橘送到她眼前,讓她比一比,“你看?!?/p>
“我太幸福了?!彼f。
“好的,奶奶?!?/p>
“尤利西斯?!?/p>
“明天你要是很早過來,就能排在第一個?!彼f。
“等她夢見你走了,咱們早就過了邊境。咱們就像那些走私販子那樣穿過邊境……”尤利西斯說。
“她手上有一封參議員的信?!庇腥舜舐暬卮鹚?。
“請您相信我,要是我真有這么一大筆錢的話,我一定會付給您的?!卑徇\工說得十分認真,“這姑娘值這么多錢?!?/p>
“你將會成為一位有頭有臉的太太,”祖母對她說,“高貴的太太,得到你庇護的人們會景仰你,無論多大的官都會來討好你,尊敬你。船長們也會從世界各地的港口給你寄來明信片?!?/p>
“那可不行!”祖母說,“這事兒沒商量?!?/p>
“無恥的家伙,”她高聲罵道,“你怎么還敢把腳伸進這個帳篷里來!”
“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渾身冒著冷汗,我在心里祈求,這門既開又不開,他既進來又沒進來,既永遠不離開也永遠不回來,這樣我就不會殺了他?!?/p>
一連好幾天,祖母都看見那輛小卡車滿載著大肚子的印第安姑娘開進了修道院,但一直沒找到機會。機會終于在圣靈降臨節那個星期天降臨了,那天,她聽見了鞭炮聲和鐘聲,看見一群穿得破破爛爛的人興高采烈地去看熱鬧,人群中有幾個大肚子的女人頭戴花冠身披婚紗,各自挽著隨便找來的男人,準備在集體婚禮上把他們變成自己的合法丈夫。
尤利西斯在他柑橘園里的家中猛然被驚醒。他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埃倫蒂拉的聲音,他甚至摸黑在房間里找了她一陣兒。沉思了片刻,他把自己的衣裳和鞋子卷成一卷,出了臥室。他走下露臺,耳邊突然響起父親的聲音:
“星期四?!?/p>
雖然還看不見,但她們已經聽出來有兩頭騾子正沿著荒野里的石頭路朝這里走來。祖母一聲令下,埃倫蒂拉馬上在席子上躺下,就像大幕拉開之前一個業余女演員會做的那樣。祖母拄著那根主教式的拐杖走出棚屋,坐在她的寶座上等著那兩頭騾子過來。
那人終于戰勝了恐懼。
“我覺得這主意不壞?!彼f,“條件是你得賠償她粗心大意給我造成的損失??偣彩前耸呷f兩千三百一十五比索,減去她已經還給我的四百二十比索,還差八十七萬一千八百九十五比索?!?/p>
這時卡車啟動了。
“你敢不敢把她殺了?”
“您瞧見了吧?”攝影師說,“您從來就沒愛過誰?!?/p>
“行,算你狠!”她害怕了,讓了一步,“但遲早我還是會從這兒過去的,你等著瞧吧?!?/p>
尤利西斯排在隊伍里等著進去,帳篷里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一切都整齊干凈。祖母的床恢復了總督府時代的華麗,那尊天使雕像擺在它應分的位置,旁邊就是裝著兩個阿瑪迪斯骨殖的大箱子,另外還放了一個獅爪座的白镴澡盆。在一張帶頂篷的嶄新的大床上,埃倫蒂拉靜靜地躺著,身上一絲不掛,在被帳篷過濾過的光線中,她的身體散發著孩童的光輝。她就這樣睜著眼睛睡著了。尤利西斯手里拿著柑橘,站在她身旁,發現她雖然看著他,但其實視而不見。于是他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用自己想念她的時候臆造出來的名字呼喚她:
“我排了整整一個晚上的隊?!庇壤魉拐f。
小伙子拿著大蠟燭,顯得有些局促不安,此外,他長著齙牙,嘴合不攏。
“這就是我們運到邊境去的柑橘?!彼嬖V她說。
“尤利西斯?!?/p>
祖母往搬運工那兒一指。
“天一亮我跟我爸爸就要走了?!庇壤魉拐f。
那陣惡風刮起來的時候,埃倫蒂拉正在給她的祖母洗澡。那幢大屋孤零零地矗立在荒漠中,墻上的灰漿斑駁脫落,在第一波狂風襲來的時候,連柱礎都被撼動了。然而,對于狂亂的自然造成的這類危險,埃倫蒂拉和她的祖母早就習以為常,浴室裝飾著羅馬溫泉風格的成雙成對的孔雀和馬賽克拼成的孩童圖案,她們在那里幾乎沒有注意到這陣狂風的猛烈程度。
“我的身體這樣睡慣了?!卑惖倮孀约恨q解道。
“再給鴕鳥添點兒食?!?/p>
她閉上眼睛,把賬又過了一遍,一面從一個也拿來裝錢的抽口袋里掏出點兒谷物放進嘴里嚼著,又說:
“我聽不懂你的話,孩子?!?/p>
“那就等你有了錢再來吧,孩子?!彼猛榈恼Z調說道,“但現在你最好走開,要是我們算一算細賬的話,你還差我十個比索呢?!?/p>
司令眼睜睜地看著一挺挺機槍黝黑的槍管從他眼皮底下經過,抬起雙手,露出笑容。
“這丫頭讓我損失了一百多萬比索?!弊婺刚f,“按這樣的速度,她兩百年才能還完我的錢?!?/p>
那人下意識地把手放在了手槍上。
她的臥室雖說比不上祖母的,陳設也很華麗,堆著許多娃娃和需要上發條的動物玩具,那是她在逝去不久的童年玩的。一天下來,埃倫蒂拉被沒完沒了的活兒累壞了,連衣服都懶得脫,把燭臺往床頭柜上一放,一頭倒在了床上。過了一會兒,那股讓她倒霉的風鉆進了房間,就像一群惡犬,把燭臺推倒在窗簾上。
“她總歸會知道的?!卑惖倮f,“她只要一做夢,什么都會知道?!?/p>
埃倫蒂拉走到爐子跟前,爐子上蹲著一只大號水罐,里面煮著一些香草。她找了塊抹布裹住手試了試,覺得不用那個印第安人幫忙她也端得動。
“沙漠不屬于任何人?!弊婺刚f道。
“好的,奶奶?!?/p>
“那你就睡一會兒?!?/p>
她吃下的砒霜足以毒死一群老鼠。然而,她又是彈鋼琴,又是唱歌,一直鬧到半夜,然后心滿意足地上了床,跟平時一樣睡著了。唯一不同的是,她的鼾聲里摻入了亂石滾動的聲音。
“他在那兒,”祖母用手指著他,“他是同謀。這個雜種?!?/p>
那天晚上,七點鐘剛過,埃倫蒂拉正在給祖母梳頭,那股讓她倒霉的惡風又刮了起來。帳篷里,印第安腳夫和銅管樂隊的指揮正等著領薪水。祖母數了數手邊盒子里的錢,又翻了翻賬本,然后把錢給了印第安人當中年紀最大的那位。
祖母已經在一張大宴會桌的一頭就座,桌上擺著銀燭臺和夠十二個人用的餐具。她搖了搖鈴鐺,埃倫蒂拉幾乎是立刻就把冒著熱氣的湯盆端了上來。盛湯的時候,祖母發現她在夢游,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像是在擦一塊看不見的玻璃。女孩沒看見那只手。祖母的目光追隨著她,當埃倫蒂拉轉過身要回廚房的時候,祖母一聲大喝:
“齋戒期間干干這事兒倒也不壞?!彼⑿χf。
“不管怎么說,愛情和吃飯同樣重要?!弊婺刚f道。
他從祖母面前經過時打了個招呼,繼續向前,祖母示意他往棚子里看看。那人停了下來,看見埃倫蒂拉躺在席子上,臉抹得像死人一樣白,身上穿了件鑲著紫色花邊的衣服。
“這玩意兒重得像個死人?!彼緳C笑著說。
他學了一聲貓頭鷹叫,學得特別像,埃倫蒂拉眼里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我便是在那時遇見她們的,那是她們最輝煌的時候,不過,關于她們的經歷的細節要到多年之后才會被披露出來,那時拉斐爾·埃斯卡洛納在一首歌里揭露了這個故事的悲慘結局,我覺得這是個好故事。當時,我正在里奧阿查省四處兜售百科全書和醫藥方面的書籍。阿爾瓦羅·塞佩達·薩穆迪奧在那一帶推銷冰鎮啤酒機,他用他那輛小卡車帶我跑遍了荒漠里的村鎮,為的就是同我聊些有的沒的,我們無邊無際地閑聊著,喝了太多啤酒,不知道是在何時何地穿過整個荒漠,來到了邊境上。那個流動做愛帳篷就在那里,上面還掛了些粗布標語:埃倫蒂拉最棒??烊タ旎?。埃倫蒂拉等著你。不認識埃倫蒂拉等于白活了。有睡著,但被壓抑的胡話一直掙扎著想往外冒,她不得不用手緊緊壓住心口,免得一想起海邊那座鮮花盛開的房子,想起在那里度過的幸福的日子,就喘不上氣來。她就這樣一直等到修道院里響起了鐘聲,窗口也亮起了燈,荒漠上飄來早晨的熱面包的香味。直到這時,她才累得再也支撐不住,自欺欺人地想象著埃倫蒂拉已經起床了,正想方設法逃出來,好和她待在一起。
他用指甲剖開柑橘皮,又用雙手把果肉掰成兩半,讓埃倫蒂拉看里面:那果子中央鑲嵌著一顆貨真價實的鉆石。
“你看上去糟糕透頂?!彼f,“但這樣最好:在女人的事情上男人總是很蠢?!?/p>
這樣一來,祖母對于埃倫蒂拉自己逃出來重新回到她身邊的指望落了空,但她仍在堅持她那花崗石般頑固的圍困,沒有做出任何別的決定,直到圣靈降臨節那個星期天。那段時間,傳教士們一直在荒漠里轉悠,尋找那些因為姘居懷孕的女人,讓她們結婚。他們開著一輛破破爛爛的小卡車,帶著四個全副武裝的士兵和一箱子不值錢的玩意兒,連那些最偏僻的小村莊都跑遍了。這場針對印第安人的搜尋中最難的工作是說服那些女人,面對上帝的恩典,女人們會說出一些切切實實的理由替自己辯護,她們說結了婚以后男人就會覺得有權讓自己的合法妻子比沒結婚時的相好干更重的活,自己卻躺在吊床上睡大覺。這時候就不得不使用一些誘哄的手段,把上帝的意志融進她們自己的話語中,讓她們聽起來不覺得太刺耳。最后,連那些最難對付的女人都被幾只金燦燦的耳墜子給說服了。對付男人則粗魯得多,只要女人點了頭,他們就會用槍托把那些男人從吊床上趕下來,用繩子一捆,裝到車上,強行拉去結婚。
傳教士用手一指埃倫蒂拉。
“水用完了,”印第安人說,“得再晾點兒?!?/p>
“我十年之內是不能離開的?!卑惖倮f。
一天夜里,一隊蒙得嚴嚴實實的卡車從她身邊慢慢開過,它們都沒開車燈,只是車身繞了一圈彩色燈泡,看上去就像一座座幽靈般的在夢游的祭壇。祖母立刻就認出了這些車,因為它們和兩個阿瑪迪斯當年的卡車一模一樣。車隊最后面那輛放慢速度,停了下來,從駕駛室下來一個男人,到車廂里收拾什么東西。這人看上去就像是兩個阿瑪迪斯的翻版,帽檐翹起,腳蹬長筒皮靴,胸前交叉系著兩條子彈帶,背了桿軍用步槍,還帶了兩把手槍。老祖母被一股無法抗拒的誘惑支配著,向那個男人開了口。
“但音樂能吸引人們去照相?!弊婺阜瘩g道。
“我沒見過大海?!彼f。
埃倫蒂拉沒在聽她講話。洗澡用的熱水是加了牛至草煮過的,用水管從外面引進來。埃倫蒂拉用一只葫蘆做的結實的水瓢接上水,一聲不吭,一只手把水倒在祖母身上,另一只手在給她抹肥皂。
祖母摸了摸她的額頭,覺得她沒有發燒,打算安慰她幾句。
尤利西斯買來一磅老鼠藥,和摜奶油還有覆盆子果醬攪在一起,又把一個蛋糕的餡兒掏了出來,把那能致人死命的奶油灌了進去。然后在那蛋糕表面糊了厚厚一層奶油,又用勺子把蛋糕修整了一番,直到看不出任何搗鬼的痕跡。最后,為了讓騙局更加完滿,還在蛋糕上插了七十二根粉色小蠟燭。
“好的,奶奶?!?/p>
“風吹到哪兒我就上哪兒?!睌z影師說完就走了,“世界大了去了?!?/p>
祖母阻止了這場爭執?!皠e胡攪蠻纏了,”她對攝影師說,“你就想想奧內西莫·桑切斯參議員多受歡迎,多虧了他帶的那支樂隊?!比缓笏Z氣一冷,總結道:
“一只孔雀躺在一張白色的吊床上?!彼f。
“好的,奶奶?!?/p>
兩個人都捂住了耳朵,其實絲毫沒有必要,因為根本就沒發生爆炸。帳篷里面被騰起的火焰照得通明,接著無聲無息地爆裂開來,最后被籠罩在受潮的炸藥造成的煙霧里。埃倫蒂拉鼓起勇氣跑過去,滿心以為祖母已經一命歸西,卻看見祖母頭上的羽毛被燎焦了,襯衣也碎成了布條,但她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精神,正揮舞著一條床單想把火滅掉。
祖母又給了埃倫蒂拉一塊。埃倫蒂拉拿著那塊蛋糕去了廚房,把它丟進了垃圾桶。
這時,埃倫蒂拉把盆子往桌上一放,朝祖母彎下腰去,她并沒有碰她,只是仔細查看了一番,當確信祖母已經死了時,她臉上突然浮現出長大成人的成熟神情,她以往二十年的痛苦經歷都未曾賦予她那種成熟。她一把抓起那件裝著金條的坎肩,走出了帳篷。
“問題是,”她說,“你連殺人的本事都沒有?!?/p>
“可這是真的柑橘呀!”埃倫蒂拉驚呼。
埃倫蒂拉不動聲色。她端著一盆碎布出了帳篷,把身上涂滿雞蛋清還抹了一頭芥末的祖母一個人丟在帳篷里。她正在棕櫚葉搭成的小廚房里往小盆里打雞蛋清,突然看見尤利西斯的眼睛出現在爐子背后,就像她第一次在床后面看到它們時的模樣。她沒有大驚小怪,只是用疲倦的聲音對他說:
“可她是我的孫女呀?!?/p>
“五個比索?!?/p>
“他們已經在這里待了三百年了,仍舊堅持著,”攝影師說,“我要走了?!?/p>
“你他媽的指望我看信,”司令叫道,“我根本就不識字?!?/p>
“是的,奶奶?!?/p>
那位士兵走了進去,但立刻又出來了,因為埃倫蒂拉有話要跟祖母說。祖母把裝錢的籃子挎在手臂上,進了帳篷,里面地方很小,但收拾得干凈整齊。在頂頭的一張帆布床上,埃倫蒂拉控制不住地渾身發抖,她被糟蹋得不成樣子,身上被士兵們的汗水弄得臟兮兮的。
旅行的時候祖母坐在轎子里,戴著紙做的花環,不時從兜里掏出點兒谷物放進嘴里嚼著,頭頂上方罩著一頂教堂用的華蓋。她的身軀越發顯得胖大了,因為她在襯衫下面穿了件帆布坎肩,把金條全裝在里面,就像當兵的把子彈裝在子彈帶里一樣。埃倫蒂拉走在她身邊,穿著色彩艷麗的衣裳,身上掛滿飾物,只是腳上仍舊拴著狗鏈。
她們在那里支起了帳篷。祖母這晚沒有做夢,她一直在嘮叨,有時會把對過去的記憶和對將來的預測混在一起。她比以往睡得久些,在海浪聲中醒來的時候,她心平氣和。然而,就在埃倫蒂拉給她洗澡的時候,她又開始預測未來,說得激情四溢,聽上去像是在睜著眼說夢話。
“可是愛情喂不飽肚子哪?!?/p>
“小伙子!”她喊道,“你瘋了吧?”
“什么都別告訴她不就行了?!?/p>
她覺得自己蒙受了奇恥大辱,埃倫蒂拉服侍她上床睡覺的時候,她還在罵罵咧咧?!版蛔羽B的,”她嘴里嘟囔著,“這個雜種懂得幾分別人的心?”埃倫蒂拉沒去注意她在說些什么,因為每當風聲弱下來,貓頭鷹總會頑強地冒出來誘惑她,讓她心中惴惴不安。祖母總算按照以前在老宅子里的那一套規矩躺下了,孫女給她扇扇子的時候,她終于放下了心中的憤懣,重又開始有氣無力地喘息。
從失火那天算起,已經過去六個月了,祖母總算可以把這樁生意盤點一下了。
埃倫蒂拉手撐在床上,把臉湊近尤利西斯的臉,同他說話,就像是在小學做游戲一樣。
“你最好告訴我她是誰,”她說,“要不然,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得給你洗個澡,幫你凈化凈化?!?/p>
“這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p>
“你全身就像是用金子做的一樣?!彼f,“但聞起來有一股花的香氣?!?/p>
樂隊指揮插了進來。
他乘著余下的夜色在沙漠里疾馳,天亮時分,他向沿途村鎮的人打聽埃倫蒂拉的去向,但沒人能告訴他確切消息。最后有人告訴他,她跟在奧內西莫·桑切斯參議員的競選團隊后面,而參議員那天應該在新卡斯蒂利亞村。他沒在那兒而是在下一個村子找到了參議員,但埃倫蒂拉已經不再跟著他們了,因為祖母設法讓參議員親筆寫了一封信擔保她的清白,而拿著這封信,整個荒漠關得再嚴實的大門都會對她們敞開。第三天,尤利西斯碰見了送國內郵件的那位,那人為他指點了方向。
女孩拿起一把羽毛扇,給那個冷酷的胖女人扇風,那女人沉沉睡去,嘴里仍念念有詞,給女孩安排晚上要干的活兒。
他回答的時候有點兒心不在焉,因為他的注意力全在書房里父親的一舉一動上。他看見父親把那枝柑橘放在保險柜上,然后去開密碼鎖。當他注視著父親的時候,母親則在注視著他。
“他們要我設法讓老天爺下雨?!辨傞L回答。
兩人因為打了這個岔而大笑起來,但埃倫蒂拉重新撿起了原先的話題。
“這是個好預兆?!彼隽藗€謊,“你夢里見到的孔雀是長壽的鳥兒?!?/p>
“長翅膀的是我爺爺?!庇壤魉蛊届o地答道,“但這事兒從來沒人相信?!?/p>
“那正是我奶奶?!彼f。
“喜歡,奶奶?!?/p>
尤利西斯端出他那副天使的面孔。
“隨便你?!庇壤魉够氐?。
最后他們以二百二十比索現錢外加一些吃食成交。祖母叫埃倫蒂拉跟那個鰥夫走,那家伙牽著埃倫蒂拉的手,像是送孩子去上學一樣,把她帶往小店后面。
“已經給您的仆人了?!?/p>
尤利西斯一直沒注意祖母在說些什么,這時看到她在床上坐起身來,想找個地方藏起來。埃倫蒂拉讓他鎮靜些。
那里的狂歡到了高潮。喝得醉醺醺的士兵們自顧自地跳著舞,不想浪費這不花錢的音樂,攝影師用鎂光燈在夜里照著相。祖母一邊照料生意,一邊數著懷里的錢,她把錢分成同樣大小的幾捆,再碼進一只籃子里。到了這會兒排隊的士兵只剩下十二個了,但下午的時候又來了一些老百姓。尤利西斯排在最后一個。
埃倫蒂拉沒有聽見他的呼喚。她迎著風,跑得比鹿還快,世間沒有任何聲音能讓她停下腳步。她越過熱氣蒸騰的鹽堿沼澤地,越過開采滑石的礦坑,越過令人昏昏欲睡的水上小屋,一次都沒有回頭,一直跑到海洋的自然法則失效、沙漠開始的地方。但她仍然沒有停下,她帶著那件裝滿金條的坎肩,跑向那干燥的風的盡頭,跑向比那永遠不會落山的太陽更遠的地方,從此再也沒有人聽到過她的消息,找到過她苦難人生的一絲痕跡。
這群傳教士的頭領是他們中間最年輕的一位,他舉起一根食指,指著板結的土地上一道自然形成的裂縫。
尤利西斯從埃倫蒂拉床后面慢慢探出頭來??匆娔请p清澈的眼睛里飽含著渴望,埃倫蒂拉沒出聲,先用毛巾在臉上擦了幾把,才確定這并不是自己的幻覺。尤利西斯眨了眨眼睛,埃倫蒂拉壓低了嗓音問道:
“要是那兩個阿瑪迪斯來了,告訴他們別進屋,”祖母說,“波菲里奧·加蘭那幫人正等著要殺他們呢?!?/p>
她沒能再多說幾句話,因為這時尤利西斯拿刀的手已經掙脫出來,照著她肋下又是一刀。祖母發出一聲低沉的呻吟,更用力地抱住了襲擊者。尤利西斯毫不留情,又扎了第三刀,動脈中的強大壓力使得一股鮮血噴濺到他臉上:油乎乎,亮晶晶,顏色泛綠,像是薄荷蜂蜜。
“怎么會沒有?”祖母說道,“您就告訴我吧?!?/p>
“只剩下十來個當兵的了?!彼f。
“當然?!庇壤魉刮⑽⒁恍?,“這都是我爸爸種的?!?/p>
埃倫蒂拉看著沉睡的祖母,沉思了片刻。
“你這是要上哪兒去?”
“你能走的?!庇壤魉拐f,“今天夜里,等那頭白鯨睡著了,我就會到帳篷外面,學貓頭鷹叫?!?/p>
“我們可不是警察的線人,”他氣沖沖地說,“我們是走私販子?!?/p>
埃倫蒂拉把扇子放在床頭,點燃兩根祭祀用的蠟燭,放在裝亡人骨殖的大箱子前面。祖母這時已經睡著了,嘴里還在給她下達命令。
“恰恰相反,”攝影師說,“音樂會讓人想起那些死人,然后他們照出來的相片就都閉著眼睛?!?/p>
“那好吧,”她做出了決定,“你把錢給我吧?!?/p>
祖母撐著一把開了線的傘遮擋永遠那么烈的陽光,渾身的汗水和灰土折磨得她喘不上氣來,即便落到這個地步,她仍舊保持著那份尊貴。在一排排鐵桶和米袋子后面,埃倫蒂拉為了付路費和家具的運費同卡車上的搬運工做愛,每次可以掙到二十個比索。一開始,她用對付鰥夫的那一套來保護自己,但這個搬運工的手段大不一樣,他慢條斯理,一副很有經驗的模樣,最終用他的溫柔馴服了她。因此,經過一整天要命的行程到達第一個村子的時候,埃倫蒂拉和搬運工正在歡愛的余韻中躺在貨物壘成的墻壁后面休息??ㄜ囁緳C向老祖母高聲喊道:
“要是您沒什么意見的話,埃倫蒂拉就跟我走了。我這可是一片好意?!?/p>
“我給您優惠價?!彼f,“但我有個條件:您得替我們四處傳傳名?!?/p>
埃倫蒂拉無處可逃,從她那次試圖逃跑之后,祖母就用拴狗的鏈子把她拴在了床欄上。但女人們并沒有傷害她。她們抬著她那帶頂篷的大床穿過最熱鬧的街道,就像用鏈子鎖著犯人游街示眾,最后,她們像停放靈柩一樣把她放在了大廣場中央。埃倫蒂拉蜷縮著,把臉藏了起來,但她并沒有哭泣,她就這樣待在廣場的烈日下,又是羞愧又是憤怒,用嘴撕咬著那根讓她陷入這悲慘境遇的狗鏈,直到有人看不下去,為她披了件襯衫。
再次從頭安享他的愛情
“那就是封帶來壞消息的信?!卑惖倮f,“但它永遠也寄不到了?!?/p>
這是她第一次毫無預兆地談到未來。相反,她不再提起債務的事情,那筆債務的細節早已扭曲,還債的期限隨著生意越做越復雜被一推再推。埃倫蒂拉一聲不吭,沒人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在鹽堿沼澤地里,在令人昏昏欲睡的湖畔小村里,在開采滑石的礦坑里,當祖母像是在用紙牌算命一樣嘮嘮叨叨地對她描繪未來的時候,她躺在那張大床上默默地忍受著折磨。一天下午,走出一道令人窒息的峽谷時,她們聞到一股古老的月桂的香氣,隱約聽見了牙買加人說話的聲音,她們感受到一種對生命的渴望,心臟縮成一團,她們到海邊了。
“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三月初,他們把你帶回家里?!彼f,“你包在棉布里,像只小壁虎。你爸爸阿瑪迪斯又年輕又漂亮,那天下午高興的呀,叫人去買來二十車鮮花,沿著街道一面叫喊一面拋撒花朵,到最后整個村子成了一片花海?!?/p>
鍋里的湯已經開始往外溢了,她勉強趕上把鍋從爐子上端下來。接著她把準備好的燉菜放在火上,抓緊時間在廚房的一張凳子上坐下來喘口氣。她閉上眼睛,再睜開時臉上的倦意已然消失,她把湯盛到湯盆里。她一邊做著這些一邊睡覺。
“誰也不是?!庇壤魉勾鸬?。
“有三顆這樣的東西,咱們就能周游世界了?!庇壤魉拐f。
“這全是我的主意?!卑徇\工說道。
“留下來吧,孩子?!弊婺高€在挽留他,“哪怕是為了我對你的愛呢?!?/p>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見她們,不過我聽說,在官方勢力的庇護下,她們在那個邊境城市一直待到老祖母的錢箱爆滿,之后,她們離開荒漠,向海邊進發。在那個貧窮的地區,人們從來沒見過有人能聚斂到這么大一筆財富。這是一支牛車隊,車上堆著當年那座大宅遭遇火災被燒掉的各種物件的粗糙的復制品,不但有那些帝王雕像和千奇百怪的鐘表,還有一架舊鋼琴、一臺帶搖柄的唱機和一些懷舊的唱片。一群印第安人負責搬運東西。每到一個村鎮,就會有一支小樂隊出來宣告這支隊伍勝利抵達。
她已經睡著了,但還在不停地下達命令,她那小孫女邊干活邊睡覺的本事就是從她這里遺傳的。埃倫蒂拉悄悄走出房間,手里忙著晚上最后幾件活兒,嘴里還在回應著早已進入夢鄉的祖母下達的命令。
“等哪一天我不在了,”祖母繼續說道,“你將不必依靠男人過活,因為到那時你會在大城市里有自己的家,過得自由自在,幸??鞓??!?/p>
搬運工看見埃倫蒂拉扯出了一根項鏈,急忙奪下它,重新塞回米袋子里。這個村子雖然寒酸,祖母還是決定留下來,她叫孫女過來幫她下車。埃倫蒂拉給了搬運工一個吻作為道別,匆匆忙忙,但卻是自愿的,真誠的。
因此,那天下午埃倫蒂拉除了慣常要干的活計之外,又多了清洗餐廳地毯這件事,既然已經在洗衣池那兒忙活了,她順便把星期一的衣服也洗了,與此同時,狂風在房子周圍兜著圈子,想找到一個縫隙鉆進來。她要干的活兒太多了,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等她把餐廳地毯重新鋪好,已經到了該睡覺的時候。
那天早上,祖母一反往日,親自給埃倫蒂拉梳洗打扮。她把她的臉涂得像死人一樣慘白,這在她年輕的時候曾經是一種時尚,然后給她粘上假睫毛,頭上系了個蟬翼紗的蝴蝶結。
“快走!”埃倫蒂拉說,“她馬上就要醒了?!?/p>
“貓頭鷹嗎?”
他學電影里的人物那樣緊握手槍,還模仿開槍的聲音,想用自己的勇敢無畏給埃倫蒂拉打氣。女孩不置可否,但她的雙眼在嘆息,她給了他一個吻,算是道別。尤利西斯被感動了,喃喃地說:
“看不出來啊?!彼f。
“你這個蠢貨,”女人嘆了口氣,“他再也不會回來了?!?/p>
“你要上哪兒去?”
埃倫蒂拉慢慢平靜下來,祖母走出帳篷,把錢退還給那個正在等候的士兵?!敖裉斓酱藶橹?,”她對那個士兵說,“明天你來,我讓你排在第一位?!比缓笏龑€在排隊的人喊道:
就好像她看見了埃倫蒂拉在干什么一樣。小孫女被這聲大喊嚇得不輕,在最后一刻停了下來。
遇到傳教士們三天之后,祖母和埃倫蒂拉正在一個鄰近修道院的村子里睡覺,有幾個人一聲不吭,像一支突襲小分隊,悄悄地爬進了她們的帳篷。這是六個剛進修道院不久的印第安修女,年輕力壯,身上的粗布長袍在月光下似乎會發光。她們沒弄出一點兒聲響,用蚊帳把埃倫蒂拉裹住,抬了起來,都沒有弄醒她,就這樣抬走了裹得像一條被月光網住的易碎的大魚的她。
“咱們的賬怎么算呢?”她說,“樂隊的賬你是不是也要付四分之一呀?”
“沒聊什么?!庇壤魉勾鸬?。
司機吃了一驚,朝他的助手望去,那人朝他做了一個肯定的手勢。司機走回駕駛室,駕駛室里還坐著一個身穿喪服的女人,懷里抱了個孩子,那孩子正熱得哭哭啼啼的。搬運工信心滿滿,對祖母說道:
“我可什么都沒說!”
大理石浴缸里,祖母裸著龐大的身軀,像頭美麗的白鯨。小孫女剛滿十四歲,神情倦怠,柔柔弱弱,就她的年齡來講,她顯得太過溫順了。她給祖母洗著澡,舒緩的動作中帶著一絲神圣的僵硬,水是加了有凈化功能的植物和香草葉子煮過的,那些植物和葉子粘在她濕漉漉的后背上,閃爍著金屬光澤的、散開的頭發間,以及結實的肩膀上,那上面文了一句水手們嘲弄人的話。
埃倫蒂拉卸下讓她沒法眨眼的假睫毛,往席子的一邊挪了挪,好讓出地方給她這個臨時情人。郵差一進棚子,祖母就用力拉上飄動的簾子,擋住入口。
“他站在那里,”祖母接著說道,“肩膀上歇著一只金剛鸚鵡,還扛了一桿專門對付吃人生番的火銃,一副海盜瓜達拉爾剛到圭亞那時的派頭,他站在我面前,我能感覺到他那致命的氣息,他對我說:我繞著地球航行過一千次,哪個國家的女人都見識過,所以我有資格對你說,你是世界上最高傲、最慷慨、最美貌的女人?!?/p>
年長的印第安人數了數錢,幾個人鞠了個躬出去了。
直到這時,尤利西斯才對祖母的回憶發生了興趣。
“你們這幫沒心肝的!野人!”她叫道,“你們當這姑娘是鐵打的嗎?我倒想看看換成你們會是個什么德行。你們這幫變態!狗屎!”
祖母被這句謊話解除了武裝,讓人把餐桌布置得像是婚宴餐桌似的。她讓尤利西斯坐在自己右手邊,埃倫蒂拉伺候著他們。一口氣吹滅所有蠟燭之后,祖母把蛋糕切成大小相等的幾塊,遞給尤利西斯一塊。
他們一路往北行進,風越來越干燥,太陽也隨之越來越炙熱,小卡車里又熱土又大,讓人喘不過氣來。
祖母最先看見了攝影師:他正順著他們行進的方向踩著自行車,烈日之下,他唯一的防護就是頭上綁的那塊頭巾。
祖母氣得臉色發白。
“好的,奶奶?!卑惖倮瓚?。
最先出去的那個女人下了決心:
“睡覺的時候悠著點兒,別把自己累著了,明天是星期四,這星期最長的一天?!?/p>
“埃倫蒂拉!”
“為什么?”
“婊子養的!”她號叫著,“只可惜我沒早點兒發現你長了張叛逆天使的臉?!?/p>
“你是誰?”
祖母坐在烈日下,高貴的屁股下那張凳子又窄又小,她沒好氣地答道:
“我跟你說過了,誰都不是?!彼f,“你要是不信,問爸爸好了?!?/p>
“應該是一百八十二比索外加四十生太伏,”他說,“華爾茲貴一點兒?!?/p>
“老天爺啊,您這是在搶錢!”郵差說,“那可是我一個月的伙食費?!?/p>
“把他抓住,然后在原地等我們?!彼玖蠲畹?,“我們很快就回來?!?/p>
“沒什么,孩子?!弊婺傅穆曇敉钢鴰追譁厝?,“你又走著路就睡著了?!?/p>
“先別管了?!弊婺附凶×怂?,“下午再洗吧?!?/p>
“告訴我她是誰?!?/p>
尤利西斯從床后面走出來,抓住床單的一頭。那條床單比席子大好多,他們對折了好幾次,每對折一次,尤利西斯就離埃倫蒂拉近幾分。
“你,”祖母招呼他,“你把翅膀落哪兒了?”
尤利西斯帶著修剪樹枝的工具回到家里,母親讓他幫自己把下午四點鐘要吃的藥拿過來,那些藥就放在旁邊一張小桌上。他剛一觸到杯子和藥瓶,它們就變了顏色。小桌上還放著一個玻璃水罐和幾只水杯,出于頑皮他又碰了碰水罐,那水罐變成了藍色的。他取藥的時候,母親一直看著他,等到確定這并不是因為頭疼產生的幻覺,便用瓜希拉語問他:
他在走廊盡頭坐下來,抽著煙斗,一直把那袋煙抽完。然后,他隨意翻開《圣經》,兩個小時的時間里,他東讀一段西讀一段,用的是荷蘭語,一氣呵成,語氣夸張。
接著,她以那種只會出現在睡夢中的毫無旋律可言的調子唱起了那首苦澀的歌:
就在卡車放下她們的那塊空地上,埃倫蒂拉和祖母用幾塊洋鐵皮和破毯子搭了個小棚子住了下來。她們在地上鋪了兩張席子,睡得就像先前在那座大宅子里一樣香,直到太陽從棚頂的窟窿照進來,把她們的臉烤得發燙。
“奶奶,”她抽泣著說道,“我快要死了?!?/p>
地平線上塵土飛揚,一輛卡車駛過來,車上裝著許多籠子,把羊群嚇得東逃西竄,在圣米格爾荒漠星期天沉悶的空氣中,嘰嘰喳喳的鳥鳴像一股清泉在流淌。方向盤后面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荷蘭農夫,戶外生活使他皮膚粗糙,松鼠皮毛顏色的小胡子是從某一位祖先那里繼承下來的。他的兒子尤利西斯坐在他身旁,這是個渾身長著金色汗毛的小伙子,一雙海藍色的眼睛里藏著一絲孤獨,好像是一位悄悄來到人間的天使。那個荷蘭人注意到了一間帳篷,當地駐軍的全體士兵都在那間帳篷前面排隊。士兵們坐在地上,一瓶酒傳來傳去,他們頭上還插戴著巴旦杏樹枝,像是在這里埋伏著準備打仗。荷蘭人用自己的語言問道:
“謝謝太太?!?/p>
祖母一個人吃完了剩下的蛋糕。她把蛋糕整塊整塊地塞進嘴里,嚼也不嚼便囫圇吞下肚去,舒服得直哼哼,一面帶著發自內心的愉悅看著尤利西斯。把自己盤子里的蛋糕吃完后,她還把尤利西斯不吃的那塊吃掉了。她一面吃著最后那塊,一面還用手指把桌布上的渣子撿起來丟進嘴巴里。
“我敢打賭,這里面裝的準是用象牙雕成的人像?!彼緳C笑著說。
恨歸恨,她連頭都沒回一下,她的雙眼不能離開那座修道院。多少個白天,天熱得像是在礦井里一樣,多少個夜晚,四下里狂風亂舞,她就這樣目不轉睛地盯著修道院,那段時間正是冥思靜修的日子,沒人走出修道院一步。印第安人在帳篷旁邊用棕櫚葉搭起一座小棚子,在那里拴上自己的吊床,但老祖母每天很晚才睡,她坐在寶座上打著瞌睡,不時從兜里掏出點兒未烹煮的谷物放進嘴里嚼著,帶著一頭臥倒的老牛那種不可戰勝的懶散氣質。
“這老太婆是個殺人犯!”他驚叫道。
攝影師也聽見了貓頭鷹的叫聲,但他并沒有改變主意。
幾個小時里,她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訴說她的往事,連最不堪入耳的細節都說了出來,仿佛在夢中將這一切重新經歷了一遍。天快亮的時候,她在床上翻來覆去,搞得像在地震,嗓子嘶啞了,幾乎像在抽泣。
唯一能看出來的變化是她平日的生活習慣開始變得混亂。這天是星期三,但祖母要穿星期天的衣裳,她還決定十一點之前埃倫蒂拉無須接客,要孫女把她的指甲染成深紅色,再給她梳一個大主教的發型。
“她最多值一百比索?!宾姺蛘f。
“這里是傳教團的地盤?!彼緳C告訴她。
她讓尤利西斯在自己身旁躺下,一邊幫他脫衣服,一邊像母親一樣撫慰他。
樂隊指揮沒弄懂祖母的邏輯,但他一面在心里理這團亂賬,一面收下了錢。這時,一陣可怕的狂風差點兒把帳篷拔起來,在風掠過之后的片刻寂靜里,外面清清楚楚地傳來貓頭鷹凄厲的叫聲。
“不行,孩子?!彼龑λf,“你就是把摩爾人的金子全都拿來也不能進去。你是個倒霉蛋?!?/p>
“喂!”女人朝他們喊道,“那女孩究竟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地方呀?”
“別看我,”她說,“我太難看了?!?/p>
“這話怎么講?”
在這群來歷不明的寄生蟲當中,就有那個好人布拉卡曼,他爬上一張桌子,讓人找一條活蛇來,他要在自己身上檢驗他發明的解藥。還有那個因為不聽父母的話變成了蜘蛛的女人,交五十生太伏就可以摸一摸她,免得大家認為這是個騙人的把戲,她還會回答那些想要了解她的不幸經歷的人提出的問題。人群中還有那位來自永生世界的使者,他告訴人們,那只來自某個恒星的可怕的蝙蝠即將降臨,它熾熱的含硫的呼吸將改變自然的規律,使海底的種種神秘生物浮上水面。
埃倫蒂拉不知該做點兒什么掩飾心中的惶恐。她合上裝錢的小盒子,把它藏到床底下,但祖母在遞給她鑰匙時從她手上感覺到了她的恐懼?!皠e怕,”祖母告訴她,“刮風的夜晚總會有貓頭鷹?!钡斔匆姅z影師背著他的相機往門外走去時,她顯得沒那么自信了。
小伙子的這份決心讓老祖母很開心。
“我骨頭里像有碎玻璃渣一樣?!彼f。
祖母硬讓他收下了錢。
“別忘了給兩個阿瑪迪斯點上蠟燭?!?/p>
女孩猛地驚醒,手里的湯盆掉在了地毯上。
司令二話沒說,從離吊床不遠的地方摘下一支步槍,并開始向手下大聲下達命令。五分鐘后,他們所有人乘坐一輛軍用小卡車朝邊境風馳電掣般駛去,迎面刮來的風早已把逃亡者留下的痕跡抹得一干二凈。司令坐在前排,旁邊是司機。后排坐著荷蘭人和祖母,兩邊的踏板上各站著一名手持武器的警察。
“應該是柑橘的香氣才對?!庇壤魉拐f。
“這是個美國佬的名字吧?!卑惖倮f。
尤利西斯坐在尸體旁邊,經過這番搏斗,他已經筋疲力盡,他想擦擦臉,但那綠油油熱乎乎的東西就像是從他指尖流出來的,越擦越多。直到看見埃倫蒂拉帶著那件裝滿金條的坎肩走出帳篷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那好,接下來這個星期,我欠你幾首華爾茲,你就演奏雙倍的歡快曲子,咱們就兩清了?!?/p>
“我孫女?!?/p>
尤利西斯又鉆了出來。埃倫蒂拉臉上帶著調皮的甚至有點兒溫柔的笑容看著他,從席子上把用過的床單扯了下來。
“兩百五?!?/p>
“別這么摳門?!弊婺刚f,“航空郵差的薪水可比神父的都高呢?!?/p>
埃倫蒂拉端著盆子出現在門口,帶著罪犯的冷靜看著這場搏斗。
鎮長的右眼由于炎熱有點兒斜視,他同情地看著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