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
?? 唯一沒有參與這件大事的是天使本人。時光一天天過去,他在這個借來的小窩里安頓下來,只是人們放在鐵絲網周圍的油燈和祭祀用的蠟燭地獄般的熱焰烤得他頭昏腦漲。一開始,人們試圖讓他吃樟腦丸,據那位無所不知的女鄰居說,這是天使們獨享的食物??墒翘焓箍炊疾豢匆谎?。同樣,他嘗也沒嘗就拒絕了尋求救贖的人們帶來的教皇才能享用的午餐。最后,他只吃茄子泥,人們永遠也不會知道這是因為他是天使還是因為他太老了??雌饋硭ㄒ粨碛械某匀坏钠焚|就是他的忍耐力。特別是在最初的日子里,母雞們在他翅膀里啄來啄去找蟲子吃,殘疾人拔下他的羽毛碰觸自己的缺陷,就連那些最虔誠的人都會朝他扔石子,想讓他站起來,看看他的全貌。唯有一次他被人激怒了,那人用給牛犢烙印記的烙鐵在他身體一側燙了一下,因為他好長時間一動不動,人們以為他已經死了。他猛地被驚醒,用沒人能聽懂的語言咆哮著,兩眼含著淚花,他扇了兩下翅膀,雞糞和塵土開始旋轉,刮起一陣世上少見的可怕狂風。雖然很多人認為他這種反應不是出于憤怒,而是因為疼痛,但從那以后,大家會留心不去惹惱他,因為大多數人都明白了,他的逆來順受并不屬于一位安度暮年的英雄,而是在醞釀一場災變。
貢薩加神父也被這離奇的消息驚動了,不到七點鐘就趕了過來。比起天剛亮那會兒,這時來圍觀的人們要沉穩許多,他們對被囚的天使接下來的命運做了各種猜測。一些頭腦簡單的人覺得他會被任命為世界頭領,另外一些生性粗魯的人則認為他會被提拔為五星將軍,所向披靡,還有一些想入非非的人希望把他當作一頭種畜留下來,在地球上繁衍出長翅膀的智慧人種,負責管理宇宙。然而,貢薩加神父在從事神職之前是個粗魯的樵夫,他隔著鐵絲網看了看,在心中迅速溫習了一遍教義問答,便要求打開雞窩門,讓他可以走近一些看看那個可憐的家伙,在一群迷迷糊糊的母雞當中,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只個頭巨大的老母雞。他躺在一個角落里,在陽光下張開翅膀晾曬,身旁是早起的人們扔給他的果皮和剩飯。他對人們的不敬無動于衷,當貢薩加神父走進雞窩用拉丁文向他道早安的時候,他只是抬起老邁的雙眼,用他的方言咕噥了一句。堂區神父眼見他聽不懂上帝的語言,也不知道向上帝的使者問好,心中升起第一個疑問:這會不會是個冒牌貨。接下來神父注意到,他近看太像人類了:渾身散發著惡劣天氣帶來的臭味,翅膀背面沾著寄生的海藻,較大的羽毛被陸上的狂風吹折了不少,一副可憐相,看不出一絲一毫天使該有的不同凡俗的莊嚴。于是,神父走出雞窩,用一句簡短的箴言告誡好奇的人們不要因為天真惹禍上身。他提醒大家,魔鬼往往會用一些花哨的手段迷惑那些不警覺的人。他舉例說,就像不能依靠翅膀來區分雀鷹和飛機一樣,靠翅膀來確認天使更不靠譜。不過,他答應給主教寫封信,請主教給大主教寫封信,請大主教給教皇寫封信,讓最高評判機構來做出最終裁決。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那些天,從加勒比過來的流動演出隊各種吸引眼球的節目當中,有一個女人的悲慘節目,她因為不聽父母的話變成了一只蜘蛛。這個節目不但門票比看天使來得便宜,還允許人們就那女人荒唐的遭遇對她提各種各樣的問題,還可以翻來覆去地檢查她,最終誰都不再懷疑這樁慘事的真實性了。這是一只令人望而生畏的大狼蛛,個頭有綿羊那么大,卻長了一個愁苦的女孩的腦袋。然而最令人心碎的還不是她那稀奇古怪的模樣,而是她向人們詳述她的悲慘遭遇時那真誠的痛苦語氣。很小的時候,她從父母家里悄悄溜出去參加一場舞會,在沒有得到準許的情況下跳了一夜舞,之后她穿過一片樹林回家,一聲可怕的霹靂把天空劈成了兩半,從那道裂縫里躥出一道帶著硫黃氣味的閃電,一下子就把她變成了蜘蛛。慈悲心腸的人們有時會把肉丸塞進她嘴里,那是她唯一的食物。這個節目讓人感覺如此真實,又有這樣可怕的教訓,打敗那倒霉的天使是遲早的事,后者甚至不肯屈尊看人們一眼。此外,為數不多能歸到天使頭上的奇跡表明他腦子似乎有點兒不對勁。比方說,一個人眼睛瞎了,他沒能恢復視力,卻長出了三顆新牙;一個人癱瘓了,沒能站起來走路,買彩票卻差點兒贏了大獎;還有個麻風病患者的傷口居然長出了幾株向日葵。這些撫慰人心的奇跡更像是嘲弄人的玩笑,原本就已經讓天使的尊榮地位搖搖欲墜,女孩變成的蜘蛛則將他的這種地位徹底終結。就這樣,貢薩加神父的失眠癥痊愈了,佩拉約家的院子重又變得冷冷清清,和以前連下三天大雨螃蟹就會在臥室里橫行的日子沒什么兩樣。
佩拉約被眼前噩夢般的景象嚇壞了,奔去找妻子埃莉森達,后者正在給生病的孩子做冷敷,他把她拽到院子那頭。兩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具倒在地上的軀體,那人穿得破破爛爛,光禿禿的腦殼上只剩幾綹白發,嘴里的牙齒也所剩無幾,看上去夠當曾祖父了,但那副可憐巴巴、渾身濕透的模樣實在撐不起一絲尊嚴。他那對兀鷲一般巨大的翅膀臟兮兮的,毛也掉了不少,陷在爛泥中拔不出來。佩拉約和埃莉森達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很快擺脫了驚恐,最后竟覺得似曾相識。于是,他們鼓起勇氣和他說話,老人回以一口誰也聽不懂的方言,嗓音倒很像水手。就這樣,他們忽略了那對麻煩的翅膀,得出一個結論:他一定是哪艘外國輪船被風暴掀翻后孤身流落至此的幸存者。不過,他們還是叫了一位據說通曉生死之事的女鄰居過來,這位只看了一眼,便揭開了謎底,讓他們恍然大悟。
這房子的主人沒什么可抱怨的??恐u票賺來的錢,他們蓋起了一幢兩層的樓房,陽臺花園一應俱全,門口砌了高高的臺階,冬天再也不會有螃蟹爬進來,窗戶都裝了鐵欄桿,天使們不可能鉆進來。佩拉約還在村子附近建了個養兔場,永遠辭去了村警這個倒霉營生;埃莉森達給自己買了一雙綢緞高跟鞋,還買了一大堆五光十色的絲綢衣裳,在那個年代,只有最令人羨慕的闊太太們在星期天才會穿這些。唯有雞窩再也無人關注。有時候他們也會用臭藥水把雞窩沖洗一番,或是拿沒藥將里面熏一熏,并不是為了向天使表達敬意,而是為了去除糞臭,那臭味像幽靈一樣在每個角落里游蕩,新房子也被弄得像舊房子了。一開始,孩子學走路的時候,他們還十分小心,不讓孩子離雞窩太近。到后來,他們慢慢淡忘了恐懼,對這種氣味也習以為常了,孩子在開始換牙之前常常鉆進雞窩里玩耍,雞窩的鐵絲網早已朽爛,一片一片脫落下來。天使對孩子并不比對其他人更和顏悅色,但能溫順地忍受孩子最天才的惡作劇,像一條無精打采的狗。他們倆同時感染了水痘。給孩子看病的醫生沒能克制住誘惑,用聽診器給天使也聽了聽,結果在心臟里聽到呼呼的聲音,在腎臟里聽到許多雜音,他還活著簡直不可思議。醫生認為最神奇的是,他那對翅膀長得十分合理,在完全是人的肌體上顯得那么自然,讓人覺得別的人沒長翅膀反倒難以理解。
在對這個囚徒本質的最終裁定下來之前,貢薩加神父苦口婆心,獨自面對輕浮的大眾。然而,從羅馬來的信件根本沒有緊急的概念。他們議論著這家伙到底長沒長肚臍眼,他講的方言同阿拉米語有沒有關系,他是不是能縮小到站在一只別針尖上的程度,或者他會不會干脆就是一個長了翅膀的挪威人,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如果不是恰好發生了一件事終止了神父的煩惱,那些慢騰騰的信件你來我往,會一直持續到世紀末日。
后來,孩子去上學了,天長日久,日曬雨淋,雞窩早已變得破爛不堪。天使拖著身子爬到這里,爬到那里,像只沒有主人的垂死的動物。剛用掃帚把他從臥室里趕出去,轉眼他就又出現在廚房里。他似乎能同時出現在好幾個地方,人們開始想,這家伙是不是會分身術呀,能在房子里每個地方都復制出一個自己來,埃莉森達終于失去了耐心,她失態地大叫,說住在這個到處都是天使的地獄里簡直是種厄運。天使幾乎已經吃不下什么東西了,昏花的老眼變得十分渾濁,挪動的時候經常撞到柱子,翅膀上只剩下最后幾根光禿禿的羽毛桿。佩拉約扔了塊毯子給他,又發了善心讓他在畜棚過夜,這時他們才發現他整夜都在發高燒說胡話,那些話很像是古挪威語。他們感到吃驚,這很難得,因為他們想到,他快死了,就連那個無所不知的女鄰居也沒告訴過他們,該拿死掉的天使怎么辦。
然而,天使不但度過了難挨的冬天,到了太陽開始露面的日子,他甚至好了起來。一連好多天,他躺在院子盡頭一個誰也看不到的角落里,一動不動,到了十二月初,他的兩只翅膀上長出了羽毛,又大又硬,就是那種又老又丑的大鳥的羽毛,倒像是又遭遇了一場橫禍。但他肯定知道這些變化的原因,因為他非常小心不讓人注意到自己的變化,不讓人聽見自己偶爾在星光下唱水手的歌。一天上午,埃莉森達正在廚房里切洋蔥準備做午飯,一陣風從海上吹了進來。她從窗戶探出頭去,吃驚地看見天使試圖飛起來。他動作笨拙,趾甲在菜園里刨出了一道深溝,難看的翅膀在陽光中滑行,在空氣里找不到依托,差點兒撞翻畜棚。但他終究飛了起來??匆娝竭^了最后幾幢房屋,不顧一切地扇動著他那對老兀鷲般的大翅膀,不讓自己掉下來,埃莉森達松了口氣,為她自己,也為天使。她就這樣看著他,直到切完了洋蔥,直到什么也看不見了,因為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她生活中的累贅,而變成了海平面上一個令人遐想的點。
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了佩拉約夫婦在家里逮住了一位有血有肉的天使。按照那位無所不知的鄰居的說法,這個時代的天使都是一場天庭叛亂中逃亡的幸存者,夫妻倆不以為然,并沒有想去操根棍子了結他。佩拉約一下午都在廚房里守著他,手里還拿著根警棍,上床睡覺前,他把他從爛泥里拖出來,和一群母雞一起關在圍著鐵絲網的雞窩里。半夜雨停的時候,佩拉約和埃莉森達還在抓螃蟹。不久,孩子醒了,燒也退了,還想吃東西。于是,夫妻倆慈悲心大發,決定把天使送上一艘木筏,上面放上三天的淡水和食物,讓他在外海自生自滅??墒?,天剛破曉,他們來到院子里,看見左鄰右舍全都聚集在雞窩前,毫無敬意地戲弄著天使,還從鐵絲網的窟窿眼往里面扔吃的,就好像他并不是超自然的造物,而是馬戲團的動物。
“這是一位天使?!彼嬖V他們,“肯定是為孩子的事來的,只不過他太老了,被這場雨打落在地上?!?/p>
雨下到第三天,他們已經在家里殺死了太多螃蟹,佩拉約不得不穿過被水淹沒的院子把死螃蟹扔到海里去。剛出生的孩子整夜都在發燒,大家覺得這和死螃蟹的惡臭有關系。從星期二開始,這個世界就一直凄凄切切的。天空和大海全都灰蒙蒙的,海灘上的沙子在三月里還像燃燒的灰燼一樣閃閃發光,現在則變成了混著腐臭海產的爛泥湯。佩拉約扔完螃蟹回來,在中午慘淡的陽光下,費了好大勁兒也沒看清是什么東西在他家院子那頭動來動去,還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他走到很近的地方才發現那是個老人,臉朝下趴在爛泥里,不管怎么使勁也站不起來,礙事的是他那對巨大的翅膀。
好奇的人們甚至從馬提尼克趕過來。一個流動演出隊來到這里,帶來一個會飛的雜耍演員,他一次又一次在人群上空呼嘯而過,但是沒人搭理他,因為他的翅膀不是天使的翅膀,而是鐵灰色的蝙蝠翅膀。加勒比地區最不幸的病人都到這里來尋醫問藥:一個可憐的女人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數自己的心跳,現在已經數不過來了,一個牙買加人被星星的聲音吵得無法入睡,一個夢游癥患者每天夜里起來把自己醒著的時候做的東西一一拆散,還有好多病情稍微輕一些的人。在這地震般的大混亂中,佩拉約和埃莉森達累并快樂著,因為不到一周,他們的臥室里就裝滿了錢,排隊等候進場的朝圣者有的甚至來自地平線的另一邊。
他的謹慎沒有在人們貧瘠的心靈中引起任何回應。天使被囚的消息迅速傳播開來,幾小時以后,院子里已經熱鬧得像個市場,人擠人都快把房子擠塌了,人們不得不喊來一隊上了刺刀的士兵維持秩序。埃莉森達為打掃這個市場上的垃圾腰都快累斷了,這時她忽然想到一個好主意:把院子圍起來,誰要看天使,一律收五個生太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