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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特德·姜《呼吸——一個宇宙的毀滅》短篇科幻小說在線閱讀

    2021.8.18 懸疑小說 2555

    作者:特德·姜(美國當代最優秀的華裔科幻作家之一)

      空氣(還有人稱之為氬氣)就是生命之源的說法流傳已久,實際情況卻不是這樣。我刻下這些文字的目的,就是為了說明我是如何理解了真正的生命之源以及生命最終將怎樣消亡,這個結果不可避免。 

      在大部分歷史進程中,“我們依靠空氣維持生命”這個命題的正確性明顯得都不需要去證明。我們每天消耗兩個肺的空氣,把空的肺從胸腔取出來,再換上充滿空氣的肺。假如有人不小心讓氣壓降的過低,他就會感到肢體變得沉重,他知道這就需要補充空氣了。在體內的兩個肺用盡之前連一個肺都無法更換這種情況極少發生。在這種不幸的情況下——比如有人被困住了,無法移動,而且旁邊也沒有人幫助他——空氣用完之后幾秒鐘他就會喪命。 

      然而在正常的生活中,我們對于空氣的需求遠遠超出想象,不過大家認為,到空氣補給站要做的其它事情都要比滿足這種需求更重要。因為補給站是最主要的社交場所,我們在那里既能獲得生命的補給又能獲得情感的滿足。我們都在家里備有充滿空氣的肺,可是有人煢煢孑立的時候,打開胸腔更換肺似乎比做家務強不了多少;但是和大伙一起換肺卻是一種群體行為,一種共同分享的快樂。 

      假如有人非常忙碌或者不善交際,他只需要在補給站把一對充滿空氣的肺安裝在自己的身體里,再把空的放在房間的另一邊就行了。要是剛剛換過肺的人有些空閑時間的話,他可以把空的肺連接到空氣配送機上,重新裝滿它們,以方便下一個人使用。這個過程很簡單,也是一種禮貌的體現。不過最常見的行為顯然是在補給站閑逛并享受與人相伴的美好時光,跟朋友或熟人討論當天的天氣,順便再把剛剛充滿的肺提供給和自己交談的人。盡管從最嚴格的意義上來說,這也許不能稱之為分享空氣,因為配送機僅僅是從深埋地下的儲氣槽連接出來的管道終端,所以大家明白我們的空氣來自于同一個源頭——偉大的世界之肺、我們的能量之源,不過這樣的共識倒使得為他人提供便利成了一種友誼的體現。 

      很多肺會在第二天回到同一個氣體補給站,不過大家出門去附近的地區時,也會有很多肺流通到別的補給站;從外觀來看肺都是一樣的:光滑的鋁質圓柱體,所以人們分辨不出某個特定的肺是一直待在自己家附近還是去過了很遠的地方。新聞和閑話隨著肺在人和地區間傳遞。雖然我個人很喜歡旅行,但是通過這樣的方式人們不離開家就可以了解到遠方的新聞,甚至是那些來自于世界最邊緣的新聞。我曾經一直旅行到世界的邊緣,親眼看見堅固的鉻墻從地面一直向上延伸進無邊的天空。 

      正是在一座氣體補給站我第一次聽說了促使我進行調查并導致我最終發現的那些謠言。很簡單,事情始于我們區公告員的一番話。按照傳統,在每年頭一天的中午,公告員要朗誦一段很久以前為這樣的年度儀式而創作詩文,這個過程需要整整一個小時的時間。公告員提到,他最近一次朗誦的時候,鐘樓在他結束之前就敲響了整點報時的鐘聲,這可是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另一人說這是一個巧合,因為他剛剛從附近的一個區回來,那里的公告員也對同樣的事情提出了抱怨。

      沒有人過多地思考這件事,只是把它當作看似正常的簡單事實。僅僅過了幾天,有人再次提到了一個類似的情形,又一位公告員的朗誦與鐘樓的時間不符,有人認為這種異常情況也許體現出所有鐘樓共有的機械缺陷,比較奇怪的是缺陷導致了時鐘變快而不是變慢。鐘表匠檢查了出現問題的鐘樓,但是沒有發現任何缺陷。其實,經過與那些在新年慶典中走時正常的鐘樓相比較,人們發現這些鐘樓后來都一直在準確地計時。 

      我個人認為這個問題有些蹊蹺,然而我的精力過多地集中在自己的研究上面,沒法更多地思考別的事情。我一直都是一名解剖學學生,為了提供后來一些事情的背景信息,我先簡要介紹一下我與這門學科的聯系。 

      因為我們的生命力旺盛,致命的災難也不常見,所以死亡很少發生。這是一件幸運的事,然而這令解剖學研究難以進行,尤其是很多非常嚴重的事故導致的死者的遺體受損,從而不能用于研究。假如充滿空氣的肺破裂,爆炸的威力可以撕碎我們的金屬鈦軀體,仿佛那是錫做的一樣。過去解剖學家把精力都用來研究四肢,因為這是最有可能完整保留下來的部分。一個世紀之前我上了第一堂解剖課,講師為我們展示了一條完整的斷臂,為了露出里面密集的連桿束和活塞,外殼已經被除去?;叵肫饋?,當時的情形我仍然歷歷在目。講師把那只手臂的動氣管連接至掛在墻上的肺,這是他儲存在實驗室里備用的,然后他就能操縱從手臂的殘端伸出的操縱連桿了,那只手也斷斷續續地隨之張開與合攏。 

      從那以后,解剖學的發展已經達到了可以將殘臂修復的程度,偶爾還能實施斷肢再植的手術。同時,我們也開始有能力研究世人的生理學。我也給別人描述過我親身參與的第一堂解剖課,在描述的同時,我打開自己手臂的外殼,指導學生在我移動手指的時候仔細觀察縮短和伸長的連桿。 

      盡管有了這些發展,在解剖學領域的核心仍然存在一個無法解決的巨大難題:記憶。雖然我們了解一些大腦的結構,但是由于它極其精密復雜,腦生理學研究的艱難盡人皆知。在一些典型的死亡事故中,顱骨被打破,大腦噴出一股金粉,里面除了少量破碎的細絲和箔片幾乎沒留下什么,留下的東西卻一點用處也沒有。幾十年來關于記憶的主導理論認為,一個人的所有經歷都被刻在了金箔上,腦部破裂時氣體的沖擊力撕碎了這些金箔,形成了后來發現的那些微小碎片。解剖學家收集起這些小塊的金片——它們薄得可以透過光線,只不過光的顏色會變綠——花上好些年的努力把碎片拼成原樣。他們希望最終能夠破譯死者最近的經歷在金箔上留下的記號。 

      我不贊同這種所謂的銘刻理論,理由很簡單,假如我們的經歷真以這種方式被記錄下來,為什么記憶是不完整的呢?銘刻理論的鼓吹者為遺忘提出了一種解釋——他們說隨著時間流逝,金箔會從閱讀記憶的探針下面移位,最初的金箔最終會完全移出了記憶探針的觸控范圍——可我認為這個解釋一點兒說服力都沒有。不過這一理論所表達的主張對我來說還是很容易理解的,我也曾花很長時間檢查顯微鏡下的金箔碎片,我也曾想象,假如旋轉細調旋鈕便可清晰地看見符號的輪廓,這將令人多么愉悅啊。 

      而且不可思議的是,也許死者本人生前就已經遺忘的過去會從他塵封已久的記憶中被揭示出來。我們對于以前的記憶僅限于一百年之內,而文字記錄——我們記錄事件,但已記不清自己曾有過這樣的行為——覆蓋的時間只比記憶多幾百年。開始用文字記錄歷史之前我們存在了多少年?我們來自于哪里?從我們的頭腦中找出答案才有希望回答這些問題,這就是記憶銘刻理論看上去如此誘人的原因。 

      我所支持的反對派有這樣的看法:我們的記憶存儲在某種媒介中,也許是旋轉的齒輪,也許是一系列不同狀態的開關,清除記憶和保存記憶一樣容易。這種理論表明我們忘記的一切確實無法恢復,我們的頭腦所承載的歷史也不比圖書館中記錄的那些久遠。缺少空氣致死的人更換新肺以后,盡管可以復蘇,但他沒有了記憶,幾乎變成了傻子,這種理論的一個優勢就在于它可以更好地解釋這種現象:死亡的沖擊以某種方式重置了所有的齒輪或開關。記憶銘刻理論的支持者聲稱,死亡的沖擊只不過使金箔發生了移位。不過沒有人愿意為了解決爭端而去屠戮生命,即使試驗的對象是一個傻子。我構想過一個實驗,它也許能令我查明最終的真相。不過做這個實驗要冒很大的風險,所以要三思而后行。了解到更多有關時鐘異常的消息之前,我一直猶豫了很長時間。 

      從更遠的一個區傳來消息,那里的公告員也發現了同樣的狀況,在他完成新年朗誦之前鐘樓里響起了正點報時的鐘聲。令這件事與眾不同的是,那座鐘樓采用了一種特殊的機構,它用流進碗里的水銀計時。這樣的話時間差異就不能用那種共同的機械故障來解釋了。大多數人認為這是一個騙局,某個搗蛋鬼耍的惡作劇。我卻有一個不同的觀點,它更加悲觀,我都不敢說出來,不過它堅定了我的初衷。我要進行我的實驗。 

      我制作的第一件工具最簡單:我將四塊棱鏡平行安放在支架上并仔細地調整它們,使它們截面上等腰直角三角形的頂點位于一個矩形的四角。這樣,水平射入一塊下層棱鏡的光線會向上反射,再經過另外三塊棱鏡的反射,光線會沿著一個四邊形環路回到原點。所以,當我坐下來,使眼睛和第一塊棱鏡等高,我就能看到自己的后腦。這具自我觀察潛望鏡為將來所要做的一切打下了基礎。

      移動以類似方式排列的調整桿便可以調整潛望鏡的視場。這一組調整桿要比潛望鏡的大得多,不過在設計上還是相當簡單的。相對而言,最后我又分別在這些工具上安裝的設備要更加精密。我為潛望鏡添加了一臺雙筒顯微鏡,安放在可以上下左右轉動的支架上,我還為操縱桿配備了一批可以精確操縱的機械手,不過這樣描述對機械師的工藝杰作實在有失公允。機械手結合了解剖學家的靈巧和他們所研究的身體結構帶來的啟發,操作者能夠使用它們代替自己的雙手,甚至是完成更加精密復雜的工作。 

      把這套設備全部組裝完成花去了幾個月的時間,但是我必須小心謹慎。準備工作一完成,我就可以將雙手放在一套旋鈕和控制桿上,操縱一對安放在我腦后的機械手,并用潛望鏡觀察它們的操作對象。接下來我就能解剖自己的大腦了。 

      我知道,這樣的想法聽上去十分瘋狂,要是我講給同事的話,他們一定會極力阻止我的。但是我不能讓別人冒著受傷害的危險充當我的解剖實驗對象,既然打算一個人實施解剖,我就不會滿足于在這個過程中僅僅被動地充當解剖對象。自我解剖是唯一的選擇。我弄來一打充滿空氣的肺,把它們連在一個匯流管上并安放在工作臺的下方。我將坐在那里工作。為了將其直接連接在我胸腔內的支氣管入口,我又安裝了一個分配器。這些設備將為我提供可以使用六天的空氣??紤]到我也可能在這段時間里完不成實驗,我預約了一位同事在實驗結束時來我家做客。不過我推測,決定我在這段時間能否完成實驗的唯一因素就是我是否會在實驗中死亡。 

      我首先取下了位于頭頂和后腦的大弧度金屬外殼,接下來是兩塊弧度稍小一些的側面外殼,只有我的臉沒有取下來,不過它固定在一個約束支架上,即使能通過潛望鏡觀察到后面,我也無法看清它的內表面。我看到自己的大腦暴露出來,它由十幾個部分組成,外面覆著造型精致的外殼。我把潛望鏡移到了將大腦一分為二的裂縫跟前,在迫切的渴望中瞥見了腦部件內部驚人的機械結構。就算是我看到的內容不多,我也能斷定這是我見過的最具美感的復雜機械,超越了我們制造的一切,毫無疑問它具有非凡的起源。眼前的一幕令我興奮得不知所措。我又嚴格從美學角度出發,品味了好幾分鐘,然后才繼續進行探索。 

      一般的猜測認為大腦的結構是這樣劃分的:一臺引擎位于頭部的中心,實現現實認知,環繞在它周圍的是一系列存儲記憶的部件。我的觀察結果與這個理論一致,因為外圍部件似乎相互類似,而位于中心的部件卻不大一樣,它更加奇怪,而且活動的部分也更多。然而這些部件安裝的十分密集,我無法看清它們是如何運作的。如果我要更深入地研究,我就得更近一步觀察。 

      每個部件都有一個專屬的空氣儲備器,從大腦基部的調節閥伸出的軟管為它補充空氣。我把潛望鏡對準了最后邊的那個部件,利用遙控機械手,迅速取下輸氣軟管并裝了一根更長的軟管。為了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這個動作,我曾練習了無數次。即便如此,我也不確定自己能否在這個部件耗盡它自己的空氣儲備之前完成連接。確認了部件的運轉沒有被我打斷之后,我才繼續往下進行。我重新整理了一下較長的軟管,然后便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剛剛被它擋住的那個裂縫里有些什么:連接這個部件與相鄰部件的其它軟管。我操縱最纖細的一對機械手伸進那道狹窄的縫隙,一個接一個地用較長的軟管替換原來的軟管。最后,我完成了整個部件上的工作,它與大腦其它部分的每一條連接管路都被我更換了。這樣我就可以從支撐結構上拆下它并把整個單元從原本的后腦那里取下來了。 

      我知道這樣做有可能在不知不覺中消弱我的思維能力,進行的幾項基礎算術測試表明我的思維沒有問題。一個部件已經掛在上邊的架子上,此時我可以更清楚地觀察大腦中央的認知引擎,不過,要將附加的顯微鏡伸進去進行細致的觀察,空間還不夠。為了能夠徹底弄清楚大腦的工作原理,我至少得取下六個外圍部件。 

      我為每個部件更換了軟管,這項重復的工作需要極大的精力和耐心。我從后邊又取下一個部件,從頂部取下兩個,從兩個側面各取下一個,然后把所有的六個都掛在了頭頂的架子上。我完成時的情形看上去就像是爆炸一秒鐘之后某個極短瞬間的再現??紤]到這些,我再一次感到震驚。不過,認知引擎終于顯露出來,從我軀干伸出的一束軟管和操縱連桿在下邊撐著它,我也終于可以將顯微鏡旋轉到任意的角度并觀察拆卸下來的組件的內表面了。 

      我一面凝視此情此景,一面問自己,我的身體都包含些什么?房間里用來幫助我觀察和操作的管子基本上類似于把我的眼睛和雙手同大腦連接起來的軟管。在實驗過程中,這些機械手從本質上來說不正是我的雙手嗎?潛望鏡末端的顯微鏡頭實際上不也是我的雙眼嗎?作為一個得到了擴展的個體,我的微不足道的身體充當了中央的超大腦。就是以這種不可思議的配合,我開始了探索自我的旅程。 

      我把顯微鏡轉向了一個記憶單元,開始檢查它的結構。我沒指望自己能解開記憶之謎,只想著我也許能推測出記憶存儲的方式。如我所料,那里根本就沒有用來記錄的大片金箔,不過令我驚訝的是成排的齒輪和開關也不存在。相反,里面的部件幾乎就只有一排的空氣管。透過空氣管之間的縫隙,我隱約看見這個存儲單元的內部在泛著漣漪。 

      經過仔細的觀察和不斷增加顯微鏡的放大倍率,我發現空氣管分生出微小的毛細管,與毛細管交織在一起的是一張由金屬絲編織成的致密的格子網,網上掛著金質的葉片。毛細管逸出的氣流使葉片各自保持著不同的狀態,它們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開關,因為沒有氣流的幫助它們就無法維持自身的狀態。但是我猜這些葉片就是我所尋求的開關,存儲記憶的媒介。我看到的漣漪一定就是回憶的表現:葉片的排列方式被讀取出來并傳送回識別引擎。 

      擁有了這樣全新的理解,我就可以再將顯微鏡對準識別引擎了。在那里我也觀察到了金屬絲網格,不過上邊承載的金葉沒有固定在哪個狀態,而是在迅速地前后撲動,快得我幾乎都看不清。實際上,整個引擎似乎都在運轉,它所包含的網格多于輸送空氣的毛細管,我奇怪空氣如何能連續不斷地吹動所有的金葉。我對葉片進行了好幾個小時的仔細觀察才發現,它們自身也起到了毛細管的作用,葉片組成臨時的管道和瓣膜,在短暫的時間里使氣流轉向,依次吹向其它的葉片,最后管道和瓣膜還會消失。這是一臺連續變化的引擎,它的一部分作用其實就是改變自身,網格結構還算不上一臺真正的機械,因為它相當于一張紙,識別引擎不停在上面書寫。 

      可以這么說,我的意識被編碼成這些微小葉片的狀態,不過更準確的描述是不斷改變方向并驅動葉片的氣流??粗@些不停擺動的金葉,我明白了空氣不像我們通常所想的那樣,僅僅為實現思維的引擎提供動力。其實,空氣恰恰就是我們思維的媒介。我們的思維就是一種氣流的模式。我的記憶被記錄下來,不是通過金箔上的刻痕甚至開關的位置,而是依靠持續不斷的氬氣流。 

      我領悟了這種網格結構的性質之后,一系列結論接二連三地反映在我的腦海里。第一個也是最普通的一個,我明白了為什么造就大腦的唯一成分是金這種最具延展性和韌性的金屬。只有最薄的葉片才能滿足這種機制對于移動速度的要求,只有最精致的細絲才能充當葉片的轉軸。我用筆在銅板上刻下這些文字時會產生一些銅屑,每刻完一頁,我就會把它們掃下來,相比之下,這些銅屑簡直就是粗糙笨重廢料。只有金質媒介才能實現記憶的快速擦除和存儲,而且比任何開關或齒輪的組合要快得多。 

      接下來我明白了為什么缺少空氣致死的人在安裝充滿空氣的肺之后仍然無法恢復生命。持續的氣流形成氣墊,使網格結構中的葉片在它們之間維持平衡狀態,也使得它們來回的擺動非常迅速。這也就意味著,一旦氣流停止,一切就都丟失了,所有的葉片都垂下來,呈現同樣的懸掛狀態,它們所代表的思維模式和意識都被擦除了?;謴涂諝夤獰o法復原失去的一切。這也是速度的代價,存儲思維模式的媒介越穩定,意識運作的速度就越緩慢。 
      隨后我明查清了時鐘異常的原因所在。我看出葉片移動的速度取決于吹向它們的空氣,充足的氣流幾乎可以使葉片無摩擦地移動,要是它們移動得比較緩慢,那時因為它們受制于較大的摩擦力,只有在支撐它們的空氣墊比較薄和吹過網格的氣流比較弱時才會出現這種情況。 

      鐘樓的時間沒有變快,其實是我們的頭腦變慢了。鐘擺驅動鐘樓的節拍從不會改變,流過管子的水銀也沒有加快速度,但是我們的大腦依賴空氣的流動,空氣流動得越慢,我們的思維就越慢,從而使我們覺得時鐘變快了。 

      我曾害怕我們的頭腦可能會變得緩慢,正是這樣的擔心激勵著我進行自我解剖。然而我認為我們的識別引擎——盡管由空氣驅動——最終的本質還是機械式的,這臺機器的某個部分會逐漸疲勞變形,從而造成速度減慢。這本來是一件可怕的事,不過至少我們還有希望能修復這臺機器,把我們的大腦恢復到它最初的速度。 

      然而,要是我們的思維純粹是氣流的模式,而不是齒輪的運動,這個問題就嚴重得多了,有什么因素可能導致流經每個人大腦的氣流變慢呢?不可能是氣體補給站的配送器壓力降低所致。我們肺部的氣壓特別高,所以空氣必須經過一系列的調節閥降壓后才送到大腦。我覺得思維能力的減弱一定源于反方面的因素:我們的環境氣壓在升高。 

      怎么可能呢?這個問題一出現,唯一可能的答案也變得明確了:我們天空的高度一定是有限的。在我們目力所及的范圍之外,環繞我們這個世界鉻墻向內傾斜,形成一個穹頂;我們的宇宙如同一座密室,而不是一口開放的井??諝庵饾u在密室中積累,直到氣壓與地下氣槽中的相同。在這篇銘文最初,我說空氣不是生命之源,這就是原因所在??諝饧床粫撋?,也不會消失,宇宙中的空氣總量保持恒定。假如我們的生命只需要空氣,那么我們永遠不會死。然而真正的生命之源是氣壓差,空氣從稠密的地方流向稀疏的地方。我們的思維和活動,以及我們所造的每一臺機器的運轉都是靠流動的空氣來驅動的,不同壓力間的相互平衡產生了這種動力。一旦宇宙間各處的壓力達到相同,所有的空氣將不再流動,變得毫無價值??傆幸惶?,我們將被靜止的空氣所圍繞,無法從中獲得半點能量。 

      其實我們消耗的不是空氣。每天我從新換的肺中獲取的空氣完全從我的肢關節和身體外殼逸出,就是說這些空氣被我排放到身體周圍的大氣中。我只是把高壓的空氣轉換成低壓的空氣。我身體的每一個動作都對宇宙氣壓的平衡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我所考慮的每一個想法,都加速了那個末日的到來。 

      要是我在其它的場合認識到這一點的話,我會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沖到大街上。但是以我現在的情形——身體鎖在固定支架上,大腦四處懸掛在實驗室里——這么做是不可能的。我能看見自己喧囂的思維引發大腦中的葉片飛速運動,這反而又增長了我對這種約束狀態的不安。在這樣的時刻恐慌起來可能會導致死亡,就如同被困在夢魘中的同時不由自主地扭動身體,掙扎著對抗的束縛,直到空氣用盡。出于偶然,我的手碰到用于調整的控制端,把潛望鏡的視場從網格結構轉向了工作臺的平面,不過這正和我意。不用再觀察自己經過放大的恐慌心理,我也得以平靜下來。我又恢復鎮定之后,便又開始了組裝自我的冗長過程。最后我把大腦恢復到初始的緊湊結構,裝好腦殼,然后從固定支架上解脫出來。 

      起初我給別的解剖學家講述我的發現時,他們不相信我。不過,在我進行自我解剖實驗之后的幾個月里,他們中越來越多的人相信了我。人們對大腦又進行了一些檢查,對大氣壓力實施了多次測量,結果都證實了我的斷言。我們這座宇宙的背景氣壓的確在升高,從而減緩了我們的思維速度。 

      這個真相被廣泛了解之后,恐慌開始大范圍傳播,這是因為人們第一次審視“死亡不可避免”這個想法。為了抑制我們的大氣變得稠密,很多人號召嚴格減少活動,對于浪費空氣的譴責逐漸升級為憤怒的謾罵,甚至在有些區,出現了死刑懲罰??紤]到許多世紀之后我們的大氣壓才會同地下氣槽中相同,恐慌平息下來,因此死亡的懲罰也就令人蒙羞。我們不確定這個過程到底要經歷多少個世紀,有人在進行和討論進一步的測量和計算。同時,大家開始廣泛地討論,我們應該如何度過余下的時間。 

      有一個團體致力于實現逆轉氣壓平衡并發展了許多信徒。他們之中的機械師制造了一臺機器,它從大氣中獲取空氣,用外力使之體積變小。他們將這個過程稱之為“壓縮?!睓C器把空氣恢復到儲氣槽的氣壓,那些逆轉主義者興奮地宣布這為一種新型補給站的建造打下了基礎,這種補給站——和它填充的每一個肺——不僅為個人賦予了新生,而且也激活的整座宇宙。唉!仔細檢查一下這臺機器你就會發下它致命的缺陷,機器本身由儲氣槽中的空氣提供動力,充滿一個肺要消耗的更多一點空氣。它不能逆轉氣壓平衡,反而和世上萬物一樣,只能加劇這個過程。 

      盡管他們的一些信徒在這樣的挫敗之后幻想破滅,但是逆轉主義者作為一個團體卻沒有躊躇不前,而是提出新的設計,用展開的發條或落下的重物為為壓縮機提供動力。機械師沒有獲得更好的結果,每一根旋緊的發條都意味著上發條的人要釋放空氣,每一個高于地平面的重物都表示舉起它的人要釋放空氣。在這座宇宙中,所有的動力源最終都由氣壓差產生,總而言之,沒有什么機器的操作能增大氣壓差。 

      逆轉主義者繼續從事他們的工作,他們確信總有一天會造出一臺機器,使產生的壓縮空氣比消耗的多,那將是一個永恒的動力源,補充著宇宙失去的生命力。我不像他們那么樂觀,我相信氣壓趨于平衡的過程是不可動搖的。我們宇宙中所有的空氣最終會均勻分布,不會有哪個地方更稠密或更稀疏,活塞無法驅動,旋翼無法轉動,就連頭腦中的金葉都不再運動,氣壓消失、動力枯竭、思維凝固,宇宙達到徹底的平衡。 

      有人會對這樣的情況感到諷刺,我們的腦研究沒有為我們揭示過去的秘密,反而展現了我們最終將走向怎樣的未來。然而我堅持認為,我們其實了解到一些有關過去的重要事實。宇宙的開端仿佛是深吸一口氣,然后屏住了呼吸。沒人知道為什么,然而不管原因如何,我很高興宇宙以這樣的形式誕生,因為我的存在也要歸因于此。我所有的欲望和沉思正是我們的宇宙緩緩呼出的氣流。在這漫長的呼氣結束之前,我的思維將一直存在。 

      所以我們的思維也許會盡可能地被延長,解剖學家和機械師們正在研制腦部調節閥的替代品,作用是逐漸提高大腦內的氣壓,使它保持高于環境的氣壓差。一旦這種閥安裝到體內,即使我們的周圍的空氣變得稠密起來,我們的思維速度大體上也會保持不變??墒沁@并不意味著生活不會改變,氣壓差最終會降低到令我們的肢體虛弱、行動遲緩的地步。到那時我們也許得減緩自己思維,這樣身體的遲鈍才不那么明顯,不過這還是會導致外界的一些過程看上去像是在加速。隨著鐘擺瘋狂地擺動,嘀嗒的時鐘好像變成了叫個不休的鳥兒,墜向地面的物體似乎受到了彈簧的推動,舞動的繩索仿佛成了噼啪作響的皮鞭。 

      我們的肢體將在某個時刻完全停止活動,我無法確定末日臨近時各種問題出現的正確順序,但是我想情況會是這樣:我們的思維將繼續運作,所以我們像雕像一樣無法動彈的同時還保留著意識。也許可以說話的時間還要更長一些,因為我們的聲匣工作時需要的氣壓要比肢體小。但是由于無法前往氣體補給站,每次講話都會消耗思維所需的空氣,思維完全停止的結局就離我們更近了一步。為了延長思維能力而保持沉默和在交談中走向最后的終結,哪個選擇更好一些呢?我不知道。

      在我們停止活動的前幾天里,也許有一些人可以將大腦調節閥直接連在補給站的配送機上,其實就是用偉大的世界之肺代替了自己的肺。要是這樣的話,那些人直到氣壓完全平衡的最后一刻都能夠保持清醒。我們這座宇宙中所剩的最后一絲氣壓也將在驅動一個人思考的過程中消耗殆盡。 

      隨后,我們的宇宙將進入絕對平衡的狀態,所有的生命和思維都將停止,時間也因此而失去意義。 

      不過我還懷有一點渺茫的希望。 

      盡管我們的宇宙是封閉的,不過在無窮大的固體鉻中它也許不是唯一的氣室。我推測別處可能還有一個,不同于我們的另外一個,甚至體積更大呢。這個假想的宇宙可能有跟我們一樣或者更高的氣壓,然而,假如它的氣壓比我們的更低甚至是絕對的真空呢? 

      把我們同那個假想宇宙分隔開的金屬鉻厚得我們都無法鉆透,所以我們不能憑借自身力量到達那里,也就沒辦法從我們的宇宙中釋放掉過剩的大氣并以這種方式重新獲得動力。但是我想象這個宇宙鄰居有它自己的居民,他們的能力超過了我們。假如他們可以在兩個宇宙間開拓出一條管道,并安上閥門從我們這里向那邊釋放空氣,那我們該怎么辦?他們可以把我們的宇宙當作儲氣槽,開動配送機充滿他們的肺,用我們的空氣發展他們的文明。 

      為我提供動力的空氣還能驅動別人,助我刻下這些文字的空氣有一天會流過別人的身體,一想到這些我就感到欣慰。我沒有欺騙自己,認為這會是我再生的方式,因為我不是那些空氣,我只是空氣流動模式的體現。 

      然而我還懷有更加渺茫的希望:另外那個宇宙的居民不僅把我們的宇宙當作儲氣槽,而且一旦用盡了這里的空氣,他們哪天也許能開辟出一條通道,親自來我們的宇宙探險。他們可能會在我們的街道上徜徉、觀察我們僵硬的身體、研究我們的財產、驚異于我們的生命。 

      我作這篇說明的原因即在于此。我希望你就是其中的一位探險者,我希望你發現這些銅板并破譯表面上的文字。不論你們的大腦是否由我思考時消耗的空氣所驅動,通過閱讀我的文字,你的思維模式就模擬了我曾經的思維模式。以這種方式,我從你身上獲得了新生。 

      你的探險者同伴們將會讀到我們留下的其它書籍,通過你們合力思考,我的整個文明重獲新生。當你們走在我們寂靜的街道上,想象著這里曾經的樣子,鐘樓鳴響,補給站里到處都是閑聊的鄰里,公告員在公共廣場朗誦詩文,解剖學家教室里上課。下一次你觀察周圍這個靜止的世界時想象一下我描述的這一切,這樣它就會在你的腦海里重新變得充滿活力、生機勃勃。 

      探險者,我希望你一切順利,不過我懷疑,降臨在我們身上的命運會不會同樣也在等待著你們?我能想象得出平衡的趨勢不僅僅是我們這個宇宙才有的特征,而是所有宇宙的內在性質。也許我的目光短淺,而你們的人已經發現了一個真正永恒的壓力之源。然而我的思索已經是異想天開,我會假設你們的思維有一天也會停止,不過我無法弄清那將是在多遠的未來。你們的生命將和我們的一樣終結,沒有人能逃脫。不管需要多久,最終的平衡一定會達成。 

      我希望你不要因為知道了這樣的結局就感到悲哀,希望你們的探險不僅僅是搜索充當儲氣槽的其它宇宙,還希望你們是在求知欲的激發下,渴望見識宇宙呼出一口氣能產生什么。因為即使一座宇宙的壽命可以預測出來,宇宙中生命的多樣性卻無法統計。我們蓋起的建筑,我們創作的美術、音樂和詩句,我們各自的生命:沒有一個可以預測,因為這些都不是必然的。我們的宇宙在滑向平衡點的過程中也許只能靜靜地呼氣,而它繁衍出我們這個豐富多彩的世界卻是個奇跡,只有誕生了你們的宇宙才能與之媲美。 

      探險者,盡管你讀到這里的時候我去世已久,但我還是要送你一句臨別贈言。仔細想想,得以存在便是一個奇跡,能夠思考就是一件樂事。我覺得我有權告訴你這一點,因為在刻下這些文字的同時,我就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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