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
????當這場公眾活動準備得差不多的時候,參議員有一個小時的時間獨自一人在為他預留的房子里休息。上床之前,他往喝的水里放了一朵新鮮的玫瑰花,它在他的呵護下穿過沙漠也沒有枯萎,午餐他只吃了點兒節食麥片,那是他隨身帶來的,為的是避開這一天剩下的幾餐中一盤又一盤的煎羊肉,他又提前服下幾片鎮痛藥,這樣在疼痛發作之前他就能放松下來。接著,他把電風扇放在離吊床很近的地方,脫光衣服,在玫瑰花的陰影里躺了十五分鐘,他盡量分散注意力,讓自己在小睡的時候不去想死亡。除了醫生,沒人知道他已經被判來日無多,因為他決定獨自承受這個秘密,日常生活不做任何改變。這倒不是因為高傲,而是因為羞怯。
“你還是個孩子呢?!彼f。
“沒人愛我們?!彼洁斓?。
內爾松·法里尼亞十二年來第一次沒去問候參議員。在他那幢用沒刨光的木板蓋的房子的樹蔭下,他躺在吊床上迷迷糊糊地聽完了演講。這房子是他親手蓋的,同樣是用這雙藥劑師的手,他把第一任妻子大卸八塊。之后,他從卡宴的牢房里逃了出來,乘坐一條滿載著傻乎乎的金剛鸚鵡的船來到了總督玫瑰園,同行的是一個漂亮的黑女人,長了一副褻瀆神明的模樣,他是在帕拉馬里博遇見她的,和她生了一個女兒。過了沒多久,這女人死了,正常死亡,沒有遭受她前任的命運,那個女人被大卸八塊后成了她自己園子里種的菜花的肥料,而這一位被埋進當地一塊墓地的時候四肢俱全,墓碑上刻的是她的荷蘭名字。他們的女兒繼承了母親的膚色和身材,又從父親那里繼承了仿佛受了驚嚇的黃眼珠,她父親有很多理由相信,他撫養的是世上最美的女孩。
人們轉過身去。房屋背后駛過一艘用花里胡哨的紙糊的遠洋巨輪,比虛幻之城里最高的房子還要高。只有參議員看出來了,這個用硬紙板搭起來的鎮子裝裝拆拆,搬來搬去,日曬雨淋,早就朽了,和總督玫瑰園這個村子幾乎一樣窮酸,一樣灰頭土臉,一樣可憐巴巴。
“操!”他做出了決定,“告訴你那個王八蛋爹,就說我會為他解決那個問題的?!?/p>
“您要是想,我自己回去拿鑰匙?!眲诶しɡ锬醽唽λf。
“那好吧?!眲诶しɡ锬醽喒钠鹩職?,“大家都說您比其他人更壞,因為您跟他們不一樣?!?/p>
“別把我當孩子?!彼f,“到四月我就滿十九歲了?!?/p>
“十一號?!惫媚锎鸬?。
“四月幾號?”
勞拉·法里尼亞重又坐下來,這時開會的人紛紛走了出來。參議員站在門口,一只手放在門把手上,直到門廳里的人都走完了,他才看見勞拉·法里尼亞。
沒人搭腔。參議員一面高談闊論,一面從日歷上撕下一頁,疊成一只紙蝴蝶。他隨手把它送到電風扇的氣流里,那紙蝴蝶先是在房間里上下翻飛了一陣,接著從半開的房門飛了出去。參議員繼續侃侃而談,那么自信,仿佛同死神達成了某種默契。
下午三點,當他重新出現在公眾面前時,他自覺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意志。他休息得很好,身上干干凈凈,穿著粗亞麻布褲子、印花襯衫,由于鎮痛藥片起了作用,他的心情很放松。然而,死亡的侵蝕要比他想象的陰險得多,就在他走上演講臺的那一刻,面對那些爭著和他握手的人,他心里罕見地涌起一陣輕蔑。以前,看見一群群印第安人赤著腳痛苦地走過光禿禿的廣場上炙熱的沙礫,他總是心生同情,這次卻沒有。他舉起手,幾乎是惱怒地讓大家停止鼓掌,然后盯著熱得直喘氣的大海,面無表情地開了口。他的聲音緩慢而深沉,就像靜靜的水面,可是他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演講詞卻突然卡了殼——不是因為他想說真話,而是因為馬可·奧勒留回憶錄第四卷里那句宿命的判決使他反感。
過了一會兒,他的一個助手將一頭馱東西的毛驢送到了女人家中,驢背上用永不褪色的顏料寫了一句競選口號,好讓人們不要忘記這頭毛驢是參議員送的禮物。
“那是朵玫瑰?!彼f。
奧內西莫·桑切斯參議員遇到他生命中的那個女人的時候,距離他的死亡只剩六個月零十一天。他是在一個叫作總督玫瑰園的幻影般的小村子里遇到她的,這村子夜里是那些高大的走私船??康拿孛艽a頭,白天則是沙漠里最普通不過的小水灣,面向廣漠乏味的大海,遠離人世,以至于沒人認為哪個能呼風喚雨的人物會住在這里。就連它的名字也像是一個玩笑,因為認識勞拉·法里尼亞的那天下午,奧內西莫·桑切斯參議員在村里只瞧見一朵玫瑰,還被他摘走了。
“狗屎!”
這天晚上,內爾松·法里尼亞給女兒穿上最漂亮的衣裳,讓她去見參議員。兩名手持來復槍的警衛在那幢借來的房子門口熱得直打瞌睡,讓她坐在門廳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等著。參議員正在隔壁房間和總督玫瑰園的頭頭們開會,他把他們召過來是要把演講時不方便講的真話告訴他們。這些人和他在沙漠里別的村鎮見過的頭頭們長得太像了,參議員一想到每天晚上都要開這樣的會就心煩意亂。他的襯衣已經汗透了,他正就著電風扇想把襯衣吹干,悶熱的房間里,電風扇嗡嗡地響著,活像只馬蠅。
勞拉·法里尼亞松了口氣。
“我爸爸拿著呢?!迸⒒卮鹫f,“我爸爸讓我告訴您,請您派一名心腹,帶上您親筆寫的承諾為他解決問題的字條去找他?!?/p>
于是,女孩讓他靠在自己肩膀上,她的眼睛一直盯著玫瑰花。參議員攬著女孩的腰,把頭埋在她腋下,埋在那林間野獸的氣息中,他被恐懼壓垮了。六個月零十一天后,他將以這個姿勢死去,那時,因為和勞拉·法里尼亞這樁眾人皆知的丑聞,他已名聲掃地,垂死之際,她不在他身旁,他為此憤怒地哭泣。
“是一把鎖?!迸⒒卮鹫f。
“你那兒有個什么東西?”
參議員緊張起來?!斑@個王八蛋法國佬!”他憤憤地咕噥了一句。接著,他閉上眼睛放松了一下,在黑暗中又找回了自己?!澳阌浐昧?,”他提醒道,“不管是你還是別的任何人,要不了多久你們都會死去,再過不久,連名字都沒人記得了?!彼W×?,等待一陣寒戰掠過全身。
“那么,”他說,“有些事情我不必重復,你們大家心知肚明:我要是再次當選,你們能得到的好處比我多,因為我已經受夠這里的臭水和印第安人的臭汗了,而你們是要靠這些謀生計的?!?/p>
勞拉·法里尼亞像在教室里一樣規規矩矩地坐了下來。她的皮膚光滑緊致,色澤和密度都像陽光下的原油,一頭秀發像小母馬的鬃毛,大大的眼睛比陽光還要清澈。參議員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最終看見了一朵被硝土弄得臟兮兮的玫瑰。
勞拉·法里尼亞沒注意他的話,她正拿著他的靴子不知道該怎么辦。參議員也不知道該拿她怎么辦,他不習慣這種不期而至的艷福,此外,他心里清楚這樣做很卑鄙。僅僅是為了爭取思考的時間,他用膝蓋夾住了勞拉·法里尼亞,摟住她的腰,仰面倒在了帆布床上。這時他意識到女孩裙子底下什么也沒穿,她的身體散發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林間野獸的氣息,但是心臟卻被嚇得怦怦亂跳,皮膚上全是冷汗。
“你來有什么事兒嗎?”
“白羊座命犯孤獨?!?/p>
“摳不下來的?!彼悦院卣f,“那玩意兒是畫在墻上的?!?/p>
“最真的真話?!?/p>
勞拉·法里尼亞想說點兒什么,但只是喘了口氣。參議員把女孩放倒在自己身邊,關掉燈,房間沉入了玫瑰的陰影中。女孩聽天由命。參議員慢慢地撫摸著她,動作輕得幾乎察覺不到,就在他認為應該碰到什么的地方,手指突然碰到一個鐵家伙。
參議員聽懂了。他瞟了眼昏昏欲睡的警衛,又看了看勞拉·法里尼亞,女孩美得令人難以置信,壓倒了他的疼痛,他當即拿定了主意:死神已經替他做了決定。
自從在第一場競選活動中認識了奧內西莫·桑切斯參議員,內爾松·法里尼亞就一再央求他幫自己弄一張假身份證,以逃避法律的制裁。參議員雖說很友好,卻也很有主見,他拒絕了。這些年來,內爾松·法里尼亞一直沒有放棄,只要有機會,他就會重提這個請求,每次開出的價錢都不一樣,但得到的回答總是一樣。所以,這一次他躺在吊床上沒動,躲在他那悶熱的海盜巢穴里等著活活爛掉。聽見最后的掌聲,他抬起頭來,從圍欄上方望向那場鬧劇的背面:樓房的支柱、樹木的支架,還有躲在背后推著輪船前行的幻術師。他憤憤地吐了口痰。
“今天我們聚集在這里,是為了戰勝大自然?!彼赃@些他一句也不信的話開始了演講?!拔覀儗⒉辉偈亲鎳臈墐?,被上帝遺忘在這片干旱、氣候惡劣的土地上的孤兒,自己土地上的流亡者。我們將成為全新的人,女士們,先生們,我們將成為偉大的人,幸福的人?!?/p>
這里是四年一次的選戰中無法回避的一站。上午先行到達的是一車演員,接著是租來的幾卡車印第安人,他們通常會被從這個村子帶到那個村子,在群眾集會上湊人數??焓稽c鐘的時候,在音樂聲和鞭炮聲中,在載著隨從人員的吉普車的護衛下,部長大人的草莓汽水色轎車到了。奧內西莫·桑切斯參議員坐在有冷氣的汽車里,臉色蒼白,對外面的氣溫沒什么感覺,但剛一打開車門,火一般的熱浪就使他渾身一顫,他的真絲襯衣立刻被一層鉛灰色的汗水浸透了,他覺得自己一下子老了好多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孤獨。其實,他才剛滿四十二歲,畢業于哥廷根大學冶金工程系,始終孜孜不倦地閱讀那些譯得頗為糟糕的拉丁文古典名著,只是收獲甚微。他娶了一個光彩照人的德國女人,和她生了五個孩子,一家大小都幸福安康,他一直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直到三個月前有人告訴他,他會在下一個圣誕節死去。
“告訴我一件事,”他又問道,“你聽到別人是怎么說我的?”
“進來吧?!彼麑ε⒄f。
那條街道不長,之后參議員又有幾次小小的表示,還給一個讓人連床抬到大門口就為了看他一眼的病人喂了一勺藥水。在最后一個拐角,透過院子圍欄的間隙,他看見了躺在吊床上的內爾松·法里尼亞,后者看起來面色灰敗,蔫蔫的,于是不帶感情地問候了一句:
參議員注意到了那六個臟兮兮的孩子。
參議員來了興趣。
參議員覺得心里好受了點兒?!霸蹅兌际前籽蜃??!彼f,又微笑著加了一句:
“好了好了,”參議員做出了決定,“你會有一頭毛驢的?!?/p>
“我們將會變成這樣,女士們,先生們!”他高聲喊道,“看吧,這就是我們將來的樣子?!?/p>
參議員攔住了她。
勞拉·法里尼亞看見一只紙蝴蝶飛了出來。只有她看見了,因為門廳里的兩名警衛抱著來復槍在長椅上睡著了。那只用石印畫疊的碩大的蝴蝶飛了幾圈之后,完全散開了,撞到一面墻上,卡住了。勞拉·法里尼亞想用指甲把它摳下來。這時,一名警衛被隔壁房間的掌聲驚醒,告訴她別費那個勁兒了。
勞拉·法里尼亞站在房門口,目瞪口呆:幾千張鈔票像蝴蝶一樣在空中飛舞。然而,參議員把電風扇一關,沒了氣流,鈔票便都散落在房間各處。
“你丈夫干嗎去了?”他問道。
“你還好嗎?”
“我是為我爸爸來的?!彼f。
“我知道,”姑娘答道,臉上閃過一絲迷茫,“我在里奧阿查見過?!?/p>
聽見問候,他女兒從屋里走了出來。她穿了件農村婦女日常穿的舊袍子,頭上戴著五顏六色的發飾,臉上為防曬涂抹了東西,即便是這樣一副邋遢的樣子,也足以讓人看出來,世上不可能有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了。參議員的呼吸都停止了。
“當然了,我們不吃紙做的小鳥?!彼f,“各位和我都清楚,等到這個只配給山羊當廁所的地方長滿樹木和鮮花、水塘里游的不是蛆蟲而是鯡魚的那一天,不管是各位還是我,都將無事可做。我這樣講沒錯吧?”
接下來是一些固定套路。在他講話的時候,助手們向空中拋灑了許多紙做的小鳥,這些假鳥像是活了一樣,在演講臺上方盤旋,最后飛向大海。與此同時,另外幾個助手從卡車上搬下來若干劇院里做布景用的樹,樹葉都是用毛氈做的,他們把這些樹豎在人群背后的鹽堿地上。最后,這些人用硬紙板搭起一片建筑立面,上面有許多假房子,一色紅磚砌成,窗戶上裝著玻璃,他們用這個遮住了現實中那些破破爛爛的棚屋。
“媽的!”他驚嘆道,“老天爺是怎么造出這等尤物的??!”
內爾松·法里尼亞在吊床上翻了個身,憂傷的黃眼珠盯著吊床。
女人的話引來一陣哄笑。
“說真話嗎?”
姑娘跪在帆布床前。參議員沉思著,繼續審視著她,女孩給他解鞋帶的時候,他想,這兩個人碰到一起,是誰的不幸呢。
演講結束后,參議員照例要在音樂和鞭炮聲中沿著村里的街道走上一遭,身邊圍繞著村里的老百姓,向他訴說他們的慘事。參議員總是脾氣很好地傾聽著,而且總能找到一種辦法既安慰了他們,又不至于太過費事。一個女人爬到了房頂上,身邊是她六個年幼的孩子,在一片嘈雜聲和鞭炮聲中成功地讓參議員聽見了她的聲音。
“忘了鑰匙的事兒吧?!彼f,“陪我躺一會兒。孤獨的時候,有個人陪著總是好的?!?/p>
“他去阿魯巴島撞運氣,”那女人回答時心情不錯,“結果撞到了一個外鄉女人,就是那種牙齒上都鑲著鉆石的女人?!?/p>
“簡直是胡鬧!”參議員勃然大怒,問了一個他早就知道答案的問題:“鑰匙在哪兒?”
“我要的不多,參議員?!彼f,“只想要一頭毛驢幫我把水從吊死鬼井那兒馱到家里來?!?/p>
“你看,”他微微一笑,“就連狗屎一樣的東西都能飛起來?!?/p>
參議員擴充了他的演講稿,引用了兩段拉丁文,為的是給秀場布置多留一點兒時間。他做出了一堆承諾,什么能下雨的機器、能飼養各種食用動物的便攜式養殖場,還有幸福之油,能讓鹽堿地里長出蔬菜,家家戶戶的窗口長出一簇簇三色堇。當他看見那個虛幻的世界已經成型時,便用手指往那邊一指。
參議員說著玫瑰花的事,在一張帆布床上坐下來,解開了襯衣扣子。在他認為是心臟所在的那一邊,有一個海盜式文身,是一顆被箭射穿的心。他把汗透的襯衣扔在地上,讓勞拉·法里尼亞幫他脫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