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憶中第一次睡眠麻痹癥發作在十歲的時候。我之所以記得,是因為那天晚上我爸媽為了獎勵我在成績單上取得好分數帶我去看《怪物史瑞克2》。那是一場在晚上的電影,我們很晚才回家,一進家媽媽就把我趕上床掖好被子。
我醒來時,鬧鐘發出的亮光告訴我大約是凌晨四點。我感覺不到任何東西,哪怕是貼在我皮膚上的睡衣或是腦袋留在枕頭上的溫度。我感覺得到四肢,但它們好像有千斤重。
我想喊卻發不出聲,我的聲音卡在嗓子里,嘴唇動彈不得。我擠出一絲虛弱的吱嘎聲,聽起來介于青蛙呱呱的叫聲和僵尸的呻吟間,但僅此而已。
我以為我死了,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醒著卻不能動,也不能告訴任何人。
我的思緒被活著放進棺材里,不能告訴任何人我還活著,當棺材蓋上蓋時不能動也不能說話,就這么被埋在地下的想法困擾著。
當我感覺到心臟因為恐慌癥發作在胸腔中怦怦跳時,恐懼消退了。我也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呼吸隨著恐懼消散逐漸緩慢下來。我冷靜了一點,想著這只是在做夢。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棕棍腿先生。(注:原文為Mr.BrownStickLegs,直譯總覺得有點搞笑)
他在我房間衣柜旁的角落里擠成一團,兩只碩大的紅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他的臉像是瓷制的面具,雪白,面無表情,沒有嘴和鼻子,只有兩只縈繞在我腦海中的紅眼睛。
當他起身時,身體像折紙一樣展開,腦袋碰到了天花板。因為比我的房頂還高,他只得彎曲著向前傾脖子。在他眼睛的光芒下,他修長的黑色軀干上覆蓋的符號閃爍著紅光。他用兩條隱沒在房間陰影中,紡錘般細長的腿站立著。
他移動時悄無聲息,滑行一般徘徊著靠近我的床,當我用癱瘓的嘴唇呻吟時,他細長的手臂伸向我面前。我十分想尖叫卻叫不出聲。
他的手指穿過黑暗,落在我的臉上。兩根尖尖的手指觸碰著我的眼皮,把它們合上了。我記得他的指尖很涼,卻不冰冷。盡管他的指尖看起來很銳利,觸摸卻是溫柔的。
“不要掙扎了,小家伙。睡吧,睡吧?!彼f。他的嗓音如此低沉,我可以感受到他的聲音在我胸口回蕩。
我按他的指示做了,努力說服自己這確實是一場夢。即使不是,我的眼皮后面也比那張空空的面具臉上炯炯有神的紅眼睛看著安心。我閉上眼,希望著、期盼這只是夢。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謝天謝地我還能動、能走、能說話。
我向爸媽解釋自己看到的,他們都認為那只是在做夢。媽媽想讓我覺得我是被《怪物史瑞克2》里的什么東西嚇到了,但我和爸爸都不買賬。為了確認,爸爸讓我把看到的畫出來。我畫的時候用完了黑色蠟筆,只得用第二深的顏色完成他的腿。
“嘿,棕棍腿先生?!蔽疫f給爸爸畫時他說道,“離我女兒遠點,聽到了嗎?”
這就是我的夢魔是如何被命名為棕棍腿先生的。
給他起個愚蠢的名字有助于減輕第二天晚上上床睡覺時的緊張感。爸爸甚至在房間里巡視了一圈,呼喊著他?!霸谶@兒,棕棍腿先生?!彼駟竟芬粯哟抵谏?。我咯咯笑起來,這讓事情變得有趣而不是嚇人。
但他們給我掖好被子關上燈后,恐懼又爬上心頭。當你期許著尋找潛伏在陰影中的東西時,黑暗侵襲得更加猛烈。我不知道找了多久,最終睡著了。
接下來的幾周,我每晚都尋找著棕棍腿先生的身影直到睡著。即使去朋友家過夜,我也會粗略地檢查一下以防他跟過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不再那么頻繁地尋找了。
幾個月后,我五年級開學第一天的前一個晚上,我醒來看到棕棍腿先生橫跨在我的床上,他的空盤子臉離我只有幾英寸。 一聲尖叫卡在我的嗓子里,發出的聲音像是游泳圈撒了氣。
“噓,孩子?!彼穆曇舻统?,沒有回聲。我不知道他沒有嘴是怎么說話的,但我還是聽見了他的聲音。
我看見他細瘦的手指間夾著一張紙,邊緣起皺且扯破了,他舉起那張紙給我看。
上面畫著一團粉色的斑點,它有藍色的圓點眼睛和滑稽的紅色微笑,還有一些簡單的線條是胳膊和腿。它躺在一個藍色的長方形上。
“我發現你畫了一幅關于我的畫,所以我也畫了你,”他說,“你喜歡嗎?”
我盡力點頭,但我不能動。我努力回答,但發出的還是同樣干巴巴的嘶嘎聲音。
“你可以再給我畫一張嗎?我太喜歡第一張了,你給我畫了褲子,我穿褲子很好看?!?/p>
同樣的,我無法回答或以行動來回應他。他一定是讀懂了我的意識,因為他在再次合上我的眼睛前,把畫塞在了枕頭下。
當我早上醒來時,我猛地起身并把枕頭從床上扔下去,當我看到畫時,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這不是夢,他是真實的。
我沖到書桌前開始畫給他的畫,從眼睛和臉開始,盡量抓住一切我記得的細節。我完全忘記了開學第一天,直到媽媽打開我的門發現我還穿著睡衣。
“萊克茜!”她大喊道,嚇了正在給他的眼睛上色的我一跳,“你的公車不到一個小時就要到了,現在穿好衣服!”
我把畫塞進書包,然后穿好衣服。
那天我用我從開學用品中獲得的全新的繪兒樂64色蠟筆在下課時間完成了畫。這次我給了他一條藍色的褲子,尋思著他會想看見自己穿牛仔褲的樣子。我在畫的底端寫下他的名字“棕棍腿先生”,并在旁邊添了個笑臉,希望他會喜歡自己的綽號。
我翻到紙的反面,想給他留一段話。我想問他問題,但不想激怒他,因為他在我最脆弱時來訪。我在另一張紙上寫下我的信,再把它抄到我的畫背面。
親愛的棕棍腿先生(這是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萊克茜,我今年上五年級。你叫什么名字?你幾歲了?你上學嗎?你為什么來我的臥室呢?為什么你來的時候我不能動?你看起來很嚇人,但似乎也是個好人。我希望我們能做朋友。
愛你,萊克茜.
P.S. 我希望你喜歡你的藍褲子!
我在信的結尾又加了一個笑臉,最后強調了想要成為朋友的意愿。我考慮過以“你真誠的”結尾,但我認為“愛你”是更友好、更優的選擇。
那天晚上,我把畫藏在枕頭下,渴望著見到他,而不是滿心害怕地等著他的再次出現。和上次一樣,他第二天沒有再來。第三天也是一樣。日子一星期一星期地過去,每天早上我都能看到之前那晚藏在枕頭下的畫。
直到感恩節假期我才再次見到他。當早晨的陽光透過我房間的百葉窗時,我睜開了眼睛。他的身體在光線下看起來沒有什么不同,實際上,他的黑色皮膚似乎更暗了,陽光被他的皮膚吸收無法反射出來。他的眼睛似乎比之前更大,如果他有嘴,我想他是在微笑吧。他細長的手指間挾著我給他的畫。
“你好,萊克茜?!彼f,“謝謝你的畫,我穿藍色褲子也很好看?!?/p>
我想露出笑容,但是,你知道的,睡眠麻痹癥。
他把畫翻到寫著信的那一面。
“我會盡我所能回答你的問題。我沒有名字,沒有人能念得出來,但是我很高興你叫我棕棍腿先生。至于我的年齡,我存在于時間的建構之外,因此我是沒有年齡的。我不上學,也不知道什么是學校。我為什么來看你?我來是為了汲取你靈魂的能量?!?/p>
一聲無聲的呻吟從我齒間漏出,我的呼吸變得急促。我想跑,想擺脫他,但我被牽制住了,動彈不得。
他感覺到我的不安,于是輕輕拍著我的額頭,試圖讓我平靜下來。
“讓我解釋一下。你看過大海嗎?當你注視著湛藍的海水時,它是那么廣闊無垠,看不到另一頭的陸地?!?/p>
在我的腦海中,我站在海灘上了。我望向廣闊的水面,咸咸的海風吹在我的臉上,海浪拍在我的腳面上。我感覺到海水奔涌而來,退去時帶走一小股沙子和礫石。
“你的靈魂就像海洋,孩子。廣闊、無垠,無法用你所了解的言語形容。我只抿一小口,只取了浩瀚海洋中的一杯水。我不會喝干整片海的?!?/p>
我注視著翻滾的白浪,水面上烏云密布。大雨傾盆而至,地平線變成了模糊的灰色。
“就像雨水落在海上,你的靈魂所回復的比我吸取的更多,哪怕是你們的一千年里都可以。這讓你感覺好一些了嗎?”
在我腦海中的沙灘上,我點了點頭。在我的臥室里,他向我點頭。
“很好。至于你最后一個問題,為什么不能動,我們相見在你的時間之外,我和你的世界所接觸的地方。在這里你的身體不能移動,但如果你堅持,就可以學會用思想與我交流,作為畫的交換,我會繼續回答你的問題。你可以畫任何喜歡的東西,我想更多地了解你的世界?!?/p>
我在腦海中再次點頭。
“這種能力使得我們更加了解彼此。我是不會傷害你的?!?/p>
他又把指尖按在我的眼皮上,合上了它們。透過我腦海中的眼睛,我仍站在沙灘上,但太陽已落山,雨中見不到星星。我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我開口向爸媽要一本速寫本和彩色鉛筆。他們試圖讓我等到圣誕節,但是因為我下午和周末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房間里畫畫,爸爸讓我提前一周打開一份禮物,是一本100頁的絲蒂摩速寫本和繪兒樂50色彩色鉛筆。
我開始畫我的家人,媽媽,爸爸,我的弟弟湯米,我們的貓利比——盡管它已經死了——狗狗小煎餅。之后我畫了我們的房子,然后是車,還有學校。我不停地畫下一切我能想到的東西,樹木,鳥兒,昆蟲,直到畫滿我的速寫本。我把早期的畫重新畫得更細致,鍛煉著自己的畫功。
我思索著他的話:“我不會喝干整片海?!蔽蚁雴査麜腥诉@樣做嗎?但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想知道答案。
棕棍腿先生直到我高一那年才再次出現。對他來說,時間仿佛從未流逝。
在他兩次來訪之間的日子里,我研究了清醒夢,這樣他再來時我就能更好地和他交流。他舉著我的速寫本,翻看著畫,對我不斷進步的繪畫技巧贊許不已。我已經畫滿了十幾個素描版,從繪兒樂升級成了三福霹靂馬油性彩鉛。
最讓他驚喜的是,在他稱贊我的畫作后,我跟他說話了。
“謝謝你?!蔽艺f。這句話浮現在我腦海中,仿佛我大聲說出它們一般。
他的眼睛流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看來你非常忙碌啊,孩子?!彼f?!澳阌惺裁磫栴}想問的嗎?”
我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在腦海中組織好了話語。
“有會喝干整個海洋的生物嗎?”
他沒有立刻回答,這讓我覺得自己問得不恰當。當我第二次發問時,他的一根手指落在我的嘴唇上,似乎示意我安靜。
“有這種生物。他們被稱為黑暗者。他們能夠吞噬整個靈魂,把它們掏空,變得干涸貧瘠。你不必害怕,但別去招惹他們?!?他的眼睛像是擔心或恐懼般向下彎著。
“他們長什么樣子?”我問道。
我的腦海中充滿了可怕的大怪物的形象。長著煙霧和陰影組成的細長腿的大蜘蛛,比帝國大廈還要高。海中的觸手怪物把藍鯨像玩具一樣拋起,用彎曲的、長著硬殼的喙把它們撕成碎片。巨大的、慘白的飛行生物覆著一層皮般的翅膀拍打著,掀翻了果園和森林。
“我給你看只是因為你問了?!弊毓魍认壬f,“但我們最好還是不要談論或想起他們,隨他們去吧?!?/p>
我在腦海里點了點頭。
他向前傾,盤子般的臉貼在我的頭上,好像在親吻我的前額,這感覺很奇怪,因為他沒有嘴。然后,像往常一樣,他合上我的眼睛,我又沉沉睡去。
在高中的最后一段時間,我的生活陷入了低谷。我爸爸失去了工作,還在找新工作時開始借酒澆愁。他不會打罵人,但和他在一起時不再開心了。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每當我走進房間,我的父母就會停下爭吵,微笑著問候我,仿佛什么事都沒發生。這一直持續到那天我放學回家,他們正在因為銀行發來的喪失抵押贖回權通知而爭吵。我們花了一個周末的時間從郊區的家搬到城鎮另一頭的公寓。
那段時間,我把情緒都藏在心里。除了我們還負擔得起的藝術社團,我遠離了所有的朋友和學?;顒?。我看到我的朋友們開車去學校,我在巴士上看見他們逛街,而我因為太窮又離家太遠而不能一起。 我的品味也開始變化。我過去聽凱蒂·佩里、惡女凱莎、泰勒·斯威夫特的泡泡糖流行樂,現在取而代之的是Pierce the Veil、Sleeping with Sirens和Bring Me The Horizon(注:均是金屬核樂隊)。我的衣服和妝容變得暗,更多黑T恤和裙子以及黑色眼線和指甲油。媽媽說這是我的哥特時期,但她并不能理解。
我的畫也變得黑暗了。我舍棄了彩色鉛筆,轉用起炭筆,隨著我對畫動物和花朵的熱情消退,開始畫起骷髏和哥特式的墓地。
我也完全按照我腦海中記憶的模樣,詳細地畫了黑暗者。在我們搬進公寓的一個月后,棕棍腿先生再次來看我。在我那滿是死亡金屬樂隊和夜光海報的房間里,他看起來比以前更自在。他的眼睛黯淡了,不再像以前那樣紅得耀眼。
我躺在床上動彈不得時,他盯著我看。他湊到我面前幾英寸的地方,我在腦海中聽見他的話。
“你的靈魂嘗起來不一樣了?!?/p>
他沒有提到我的畫。我擔心他會,特別是在我開始畫黑暗者后。我不止是畫,還在想著他們,想象他們蘇醒后會造成什么傷害。
他似乎為我感到難過,即使他空蕩蕩的臉很難看出表情。他像以前一樣輕輕拍了我的額頭,但是離開前沒有像以往那樣合上我的眼睛。
我的生活像固定桿斷了的瓶裝火箭般盤旋著前進。我的父母除了討論哪些賬單該付、哪些該忽視外不再交談。每天晚上,爸爸深陷于酒瓶中,而媽媽沉迷于和她高中時認識的Facebook男網友線上聊天。
事實上,你以為的谷底常常有隱藏的陷阱門,使你跌落到比想象中更深的地方。
第一次觸底是在我父親去世時。他深夜開車時偏離公路,栽進了碎石坑,副駕駛座上還有一個空的波本威士忌瓶。我哭了,但很虛偽。我覺得空洞。甚至媽媽努力擁抱我時,我心中什么都感覺不到,沒有悲傷,沒有愧疚,什么都沒有。
我深陷在速寫本中,畫著更黑暗、更令人不安的畫面。死亡,分尸,我曾經愛畫的可愛動物被活體解刨的生動、精確畫面。我的朋友們不再和我說話了,這無所謂,因為反正我也不想和他們說話。我找到了可以一起玩的人,不是朋友,是那些能讓我享受到化學藥品帶來的愉悅時刻,讓我暫時忘記生活的人。
就這樣,陷阱門打開了。讓我跌至成癮的新谷底。我和爸爸有一個共同點,但我不是沉浸在酒瓶中,我深陷在針頭里。我從媽媽的錢包中偷錢來滿足我的癖好,但她還沒發覺。她正忙著和臉書上的老朋友在一起,倆人已經從線上的熟人發展到了每晚一起過夜的關系。到了升上高三的時候,我已經不想費力去回頭了。
我繼續畫著,速寫本里布滿了黑暗的畫面,反映出我對生活希望渺茫的看法。黑暗者成了我這時期生活中最常見的主題。我畫他們飽餐著人類,用煙霧繚繞的嘴唇后鋸齒狀的牙齒撕扯著骨頭上的肉。
一天晚上我回到家,發現媽媽正在和她的新男朋友吵架。與她和爸爸的爭吵不同,這次暴力得多,肢體沖突也更多。當他因為我試圖勸架而沖我舉起了手時,我下定決心是時候逃走了。
我離開家,搭著任何有交通工具且我在短時間內能忍受的人的便車。我偏好那些能搞到我渴望的化學藥物的人。我越麻木,就越能逃避現實。
我發現一定的藥物組合能阻斷大腦控制身體活動,和睡眠麻痹癥有近似的效果。在那些麻痹癱瘓的時刻,我看到棕棍腿先生在遠處看著我,我感到隱隱作痛。我也看到了我所認為的黑暗者,但他們不像棕棍腿先生那樣躲在陰影中。
他們就是陰影本身。
我也呼喚了他們,那時我只想被掏空,被抽空,變成無比黑暗的空洞,任何痛苦都不能刺穿它。當他們不回應時,我呼喊了棕棍腿先生,但他每次都會消失。也許一切都是藥物造成的幻覺。
我并不想吸毒過量的。我推了太多,在感覺如此低落后,試圖找到空虛感的邊緣,尋找一些額外的東西來濾除背景噪音。我做得太過火了,給了自己幾乎致命的劑量。一時間,我躺在一間廢棄倉庫里臟污的床墊上,身旁還有陌生人。接下來是最開始的一陣亢奮的極樂。然后,什么都沒了。
和我一起旅行的什么人把我拋在急診室門口的道牙子上,讓別人來處理我這個麻煩。
這就是我的觸底時刻了,盡管當時感覺更像自由落體。
我昏迷了三個星期。我能感知到周圍的環境,能聽到醫生和護士檢查我的生命體征,保持我的清潔并給我喂食,但我不能動也不能說話。
我在ICU的恒溫箱里待到第三周結束時,我看到棕棍腿先生橫跨在我身上,他圓圓的紅眼睛在黑暗中注視著。
“你對自己做了什么啊,孩子?”他的聲音在我腦海里響起。
在我的腦海中,我在一片廣闊的鹽灘沙漠的中央,站在他身邊。地面干燥開裂,裂痕呈六邊形,向四面八方延伸去。
“這就是你現在的靈魂了。一滴不剩?!?/p>
我聽見病房里我的心率監測器發出的嗶嗶聲加速了,恐懼爬上我的心頭。
“我呼喚了黑暗者?!蔽艺f,“我邀請他們來。他們掏空了我,抽空了我的靈魂?!?/p>
“不,我的孩子。是你做的。你不再去補充,只是一味地揮霍著?,F在,什么都不剩了?!?/p>
我跪在鹽堆中央,感覺到胃里凹陷的深處隆隆作響。
我向前靠在胳膊上,但那已經不再是我的胳膊了。原本胳膊的位置一片漆黑,空空如也。
我能感覺到它們,但當我看向它們時,只有空洞的煙霧和陰影。我用雙腿支撐著站起來,但那也不是我的腿了。黑暗在我的軀干上打著旋,奪取了我的手臂。我體內的空虛吞噬了整個身體,只留下我的頭。
“我這是怎么了?”
我聽到噼啪一聲,我的四肢分裂了,組成了八條細長的黑色腿。我摔倒在地,無力支撐起自己。
棕棍腿先生向下滑到我面前,眼睛離我的只有幾英寸。
“正如我告訴過你的,孩子,只有黑暗者有能力吞噬整片靈魂之海。這就是你的命運。這就是你即將成為的?!?/p>
回到病房,我的心率監測器墜落成一條直線。我感覺到寒冷的黑暗從脖子盤繞到腦袋,空虛吞噬著我。我看到護士和醫生圍在我身旁,準備著救護車,但我只感受到寒冷在吞噬著我剩下的一切。
“救救我,”我說,“拜托了?!?/p>
我的身體被除顫器電得搖晃起來,但我什么感覺也沒有。只有寒冷的黑暗。當他們為下一次電擊準備充電時,一根針刺入了我的靜脈。依然什么都感覺不到。只有寒冷,只有黑暗,只有廣闊無盡的空虛。
棕棍腿先生歪著頭,用他一眨不眨的紅眼睛注視著。他向前傾著身體,盤子一樣的臉貼在我的額頭上。我感覺到皮膚一陣震顫,隨即是溫度回復的刺痛感。黑暗逐漸從我的四肢上褪去。
他向后一縮,眼睛里的紅色變淡了。
“一個禮物,給那個送我褲子的女孩?!?/p>
我的眼中充滿了淚水。它順著我的臉頰滾下,落在干涸的地面上。我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一陣帶電的震動穿透我的身體,把我從寬闊的鹽田拉回病房。
我心率監測器的竇性心律恢復正常,我感覺到除顫器冰涼的凝膠糊在我的胸口。我記得我握緊了一位護士的手,她朝我微笑著。
“看看誰醒了?!?/p>
我哭了,但這次和以前不一樣了。我感受到了我一直在逃避的痛苦,但我也感受到了其他的東西。我感到感激,還有很久都不曾有過的希望。
從黑暗中走回來的路很漫長,但復原之路就像任何一條道路一樣,通往一個目的地。經歷了多年萎靡地在空虛中漂泊后,擁有一個目的地是找到自愛的重要的第一步。
我重新聯系上了母親,她也在與自己的黑暗形態斗爭。我們相互依靠,交談并去接受治療,共同解決導致我們分離的問題。出院后,我搬回家和她住在一起,她的臉書朋友早就離開了。我拿到了普通教育文憑(注:與高中文憑有相同效力),以我的速寫本作為作品集,成為了一家紋身店的學徒。
我現在已經戒毒四年了,能再次微笑的感覺真棒。誠然,比起凱蒂·佩里我更喜歡Piercing the Veil,我的紋身和首飾圖樣還是骷髏多于毛絨絨的小兔子,但這都只是表面上的。我不再渴望被黑暗吞噬。
我經常想起那一晚在醫院,和棕棍腿先生在鹽灘上看到的景象。從那晚起我再也沒見過他,我也想知道那天起我靈魂的景象是怎樣的。它重新注滿了,或者還是那晚他帶我去的那片貧瘠的荒漠?
昨晚,大約凌晨三點,我終于得到了答案。
我醒來時感到胸口和四肢很沉重。一開始,我感到恐懼占據了我,就像我第一次經歷的那樣。但我看到房間黑暗的角落里,一雙發光的紅眼睛在陰影里凝視著我。
盡管我的睡眠麻痹癥發作,當聽到他的聲音叫我時,我的笑容難以抑制。
“孩子,你的靈魂現在嘗起來好多了?!?/p>